老旧小区内充满着生活的气息。斑驳的墙体表面、略有坑洼的道路,以及那些黯淡的灯柱、宣传栏,还有略显杂乱的绿化植物,都和康安国际那充满现代化风格的崭新环境截然不同。就连行走在期间的人也是不同的。
晟曜回到租屋内,看着狭窄的房子,听着外头老老少少的喧嚣,并没有那种回到熟悉环境的平静感。
白晓一路都很沉默,好似还在回忆那个她今天初见的婴儿。
“我去做饭。”白晓忽然说道,匆匆进了厨房。
晟曜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去了客厅沙发坐下。
看不到厨房的景象,但他能听到厨房里断断续续的动静,他甚至能感觉到白晓投过来的目光——虽然白晓肯定也看不到他。
晟曜闭了闭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另一边,厨房内,白晓心不在焉地洗菜、切菜。菜是前两天就买好的东西,品种和数量都不多。刚来的时候他们抱着旅游的心态在这儿住着,一天三顿不是上饭店、就是叫外卖,买回家的东西多是水果、零食。租屋内也没有准备厨具和调料。直到发生婴儿的那些事,晟曜忙着搞跟踪监视,白晓一人在家,为了随时可能回来的晟曜能有东西吃,才准备了厨房用品和一些食材。
他们离开了怪物诊所,却在一夜间,好像又回到了那时的生活。
咔哒。
菜刀落下,将一整个土豆切成两半。
白晓看着土豆的断面,握着菜刀的手指上皮肤蠕动。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慢慢转头,看向厨房门口。
从她站立的位置只能看到电视的一角,看不到沙发,自然也看不到坐在沙发上的晟曜。但她的视线好像穿透了墙壁,能看到坐在那儿的晟曜。
她的眼睛中涌现出了一团团黑雾般的东西,又像是密密麻麻的虫群,将眼白覆盖。
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如手指一般,蠕动不停,好似整个人体就是个披着一层皮的虫群聚集体。
白晓张开嘴,伸出怪异的黑色长舌,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闭了闭眼睛。
那些异象从她身上褪去。
她垂下头,怔怔盯着案板上的土豆,好一会儿,才重新拿起了菜刀。
咔哒。
咔哒。
……
一顿简单的饭,晟曜和白晓都食不知味,放下筷子之后,两人也没急着收拾餐桌。
白晓抬眼看向晟曜,“老公,我们回家吧。”
晟曜一愣,随即便是点头同意,“好。”
答应的话出口后,晟曜顿了顿,“对不起……”
白晓轻笑一声,“你道什么歉?你什么都没做错。只能说……那个孩子跟我们没有缘分。”她发出一声叹息,又很快收敛,“我们早点回去吧。”
“嗯。”晟曜收拾了心情,振作了一下后,又皱起眉头,“回去的话……从这边回去,坐高铁或飞机都要身份证买票,长途汽车也要查身份证……”他思考了一会儿,“要不然,就只能试试城乡之间的公交车了……”
临近省份之间总有些公交线路或跨省的地铁线。龙城作为旅游城市,和周边城市之间的通勤需求很低,要找这类公共交通免不了绕道。要一路绕回他们家,可得好好计划了。
晟曜没有想过自驾走高速路。这个最简单的选项从一开始就没出现在他的思考之中。
白晓也没想过这最方便的做法,她反倒是想到了另一个特别方便的选项,“为什么不从诊所走呢?就像我们来的时候一样,我们回去也可以那么回去。”
晟曜张了张嘴,“诊所也不是随时都能出现……”
“可以试试吧。”白晓笑道。
“嗯……可以试试。”晟曜打量了一眼白晓。
白晓一无所觉,起身道:“我们也没什么行李,要是见到诊所,就能直接回家了。如果没有……暂时逗留着玩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她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起了餐桌,看模样并不急着回家。
晟曜忽的灵光一现,感觉自己好像是理解了白晓的心思。
他起身帮着白晓收拾餐桌,但道歉的话无法再说出口。
白晓和他不一样,白晓没看到那婴儿做的事情,她只是被他告知不能收养那个婴儿了。白晓善解人意地什么都没问。在白晓看来,自己的丈夫行为古怪,可她依旧选择了包容。
同样的,怪物诊所对白晓来说不是潜藏的危险,而是救了她性命的恩人。她不像他那样怀疑、恐惧、警惕。
两人之中,或许,他才是那个疑神疑鬼、不正常的人。
不……
晟曜看着水池里哗啦啦的流水,不禁想到了之前所见的马桶。
血红的、装着扭曲人体的马桶……
“我来洗碗吧。你把垃圾倒了。”白晓推了推呆愣的晟曜。
晟曜想要说什么,可看着白晓恬静的侧脸,又不忍心去打破她的平和。
他再次想到了那个暴雨夜,那个站在玻璃门后沉默地望着他的白晓。
他不愿意承认,但自那之后,两人之间就有了某种看不见的隔阂。如今,他不得不直面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场暴雨和那块玻璃。
他当时应该穿过雨幕、推开门,重新拥抱住白晓,可是……
晟曜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淋淋的手。
视线中出现了另一双手。
白晓拿过来一块干净的干抹布,抹了抹晟曜的手,失笑道:“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水都滴到地上了。好了,擦干了。赶紧去扔垃圾吧。”
晟曜扯扯嘴角,“嗯。”
他拎着垃圾袋出了门,丢了垃圾后,却没有马上返回。
晟曜在小区的长椅上坐下。
晟曜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地不想回到租屋。他放空了大脑,但本能促使他逃避,远离了白晓。
不去想白晓,大脑在保持了一会儿的空白后,不由自主地开始运作。尤其是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老旧小区内,晟曜不可避免地看到蹦蹦跳跳的小孩,听到孩童的欢笑声、哭闹声。
晟曜想到了那个婴孩。
他将失去了怪物诊所力量的婴孩送回到了病房。在脱手的短短几秒钟,他看着昏迷过去的婴孩,有一瞬的迟疑。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变成怪物的郑羿朝,可以毫不犹豫地和长出怪物肢体的柳煜搏斗,但在面对一个能被他捧在手心的婴孩时,他不可避免地犹豫了。虽然在十几分钟前,他曾决心解决掉这个“怪物”。
难以辨明他是受到了白晓的影响,还是因为他已经剥去了婴孩身上的那些东西……
晟曜出神地望向自己的双手。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即使没有女戒的钻石点缀,也足够闪亮。
他好像能看到另一双手,另一双纤细的、戴着钻戒的手。
那双手柔软、细腻,是一种些微陌生的触感,比不上婴儿细嫩的肌肤,但也远比从前白晓的双手更为光滑。白晓曾说过,她大学毕业前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倒也不是真的什么家务都不做,但她家的家务基本上都是岳父母全包了,她顶多是偶尔洗个水果、洗个碗,打扫一下自己的房间。他在大学毕业前也是差不多的状态,手上只有长时间写字留下的薄茧。当然,作为一个男生,他还是比白晓糙一些。因为以前加入足球队的缘故,皮肤晒得黝黑。就算一段时间没运动,皮肤变白了几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那种男生的糙。
这样的两个人,一毕业就同居,做饭熏黑了一面墙,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如何过日子,双手不可避免地变得粗糙,多出了新的茧子。
这些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是生活过的证明。
只有刚出生的婴儿,才会什么痕迹都没有。
不,也不全然如此。
先天性的疾病、基因导致的区别……
晟曜胡思乱想着,直到手机铃声打断了这些纷乱的思绪。
他掏出手机,看到了佟彬发来的照片和消息。
佟彬刚结束一场相亲,给他“汇报”结果。更恰当的说法,应该是在向他吐苦水:佟彬再次相亲失败,这是他第二次相亲,也是他第二次失败。
佟彬陷入了一种纠结,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相亲,也不知道不相亲的话,又要做什么。
晟曜鬼使神差一般,给佟彬打去了电话。
佟彬很快接了电话,“……唉。”叹气声戛然而止,他迅速换了种自嘲的口吻,“我也不知道该找谁说这事情……之前理清了和雅雅的关系,想要快点有个新的开始,但我好像……好像选错了路。”
晟曜没有马上回答。
佟彬有些迷茫,“我跟我爸妈一说,他们松了一口气,给我张罗着安排了相亲。女方也没什么不好的……哦,第一个是奔着结婚的目的,很有……干劲……人家没看上我。第二个,就今天这个,是为了应付家里人,之前联系的时候就跟我道歉了,还说请我吃饭。她今天选的店也很不错,东西很好吃,环境也不错。我们聊得也挺愉快的。但她暂时没有恋爱结婚的打算,工作特别忙。她做进出口生意的,时不时还要出国出差,在国内也是全国各地地跑。”
佟彬的叙述和往常一样,零零碎碎,又将所有信息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晟曜听后,心情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你喜欢她?”晟曜忽然问道。
佟彬愣了愣,踟蹰着,“也不算……吧?就是第一次见面,之前只发了几条消息……她很开朗大方。唔……有点儿像雅雅,但是比雅雅更外向。基本都是她在说,介绍吃的,还有介绍她工作,她去过很多国家,不过都是去工作,一下飞机就开始忙,忙到上飞机,都没机会在当地逛一逛。不过,她好像不在意这种事情。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挺,嗯,挺轻快的那种。她很喜欢工作。”
佟彬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我大概是有些羡慕吧。她有明确的目标,有喜欢的事情、在做喜欢的事情……我现在,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又自嘲一笑,“虽然以前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晟曜听后,不禁失神。
他想起了白晓离开他的那些年。
他和佟彬一样,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原本有着明确的目标,有喜欢的人、做着喜欢的事情。他和白晓一起努力构建着他们的家。
然后,一切都没了。
如今,一切失而复得。
他,重新拥有了白晓。
晟曜垂眸看着左手上的戒指。
这不是当初的婚戒,但他重新戴上了婚戒。
“唉,算了,随便吧……就这么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一直这么过下来了。就是,看着雅雅,有些羡慕。还有其他人……唉……”佟彬突然提高了音量,像是在劝服自己,却又逐渐失了底气,声音又低了下去,整个人又变得颓废起来。
佟彬的性格大概就是如此。“振作”只是一时的。
佟彬换了话题,“你的旅行怎么样?”
“唔……”晟曜猝不及防,隔了一会儿才答道,“还行吧。我……我朋友遇到了一件事。”他突然抛出这句话。
佟彬并没有起疑,大咧咧地直接问道:“什么事啊?”
“他遇到了两个人,两个人……应该都是坏人吧。嗯……一个是未遂,一个是既遂。但是,他放掉了那个既遂的,只……处理了那个未遂的……”晟曜磕磕巴巴地说道。
“嗯?呃,你朋友是警察?”佟彬疑惑。
“不……不是。”晟曜苦笑。
“哦,‘既遂’、‘未遂’就是个描述,对吧?”佟彬自我理解了一番,并按照他自己的理解,继续问道,“那这两个人有什么区别?一个新入职,一个是老人?还是熟人?”
“不,都是陌生人。只不过……年龄不一样。你可以理解为一个是新入职,一个是老人吧。既遂的是那个新人。”晟曜有些放弃,都想要立刻结束这不应该开启的话题了。
“这样啊……这种情况,怎么说呢……”佟彬纠结起来,“一般不都是放老员工一码吗?而且他还是‘未遂’……但老员工了,还这样,是不是故意的?新来的可能有些不懂,还需要教,做错了什么,也可以再给个机会……”
佟彬又絮叨了起来。
晟曜哭笑不得。
他的烦恼变成了佟彬的烦恼,佟彬真情实感地思考了起来,还因为信息缺失,脑补了许多内容。
他果然不该问佟彬这件事。
要说适合的交谈对象,应该是……
晟曜有些走神。
“……还是按公司规章制度办吧,不然就听上级的,上面领导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佟彬纠结了半天,给出了一个不算办法的结论。
晟曜笑着谢过。
或许是因为有了新的烦恼,佟彬不再谈相亲的事情了。和晟曜闲扯了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晟曜看着手机,滑动着联系人列表,手指最终停留在了乐老板的名片上。
手指按动,晟曜给乐老板打去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