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候的大城市已经有了现代城市的模样,但乡下人还是日落而息不知岁时,一入夜,连时辰都没人说得清。
张守业有块从城里带回来的怀表,上了年纪人也觉少,当保长的同时,还做起了兼职更夫,每天入夜后,一更二更都出去全村溜达一圈喊几嗓子。
黄河决堤的那个夜里,他是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人。
当时是二更天,张守业从家里出来,才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地面上泛着潮,有水从北边往村里铺了过来。
水看起来不大,连脚脖子都没不过去,可张守业走南闯北多年,一眼就看到水上飘着一层泡沫,知道情况不对,连忙扯着嗓子大吼起来,挨家挨户的敲门。
一直折腾到三更天,总算是把全村人都喊了起来,这时候水势已经逐渐大了起来,平地上都没过了脚脖子,村里人也都信服张保长,在他的带领下,往村里地势高的地方汇聚,偶有几个舍不得家里东西的,被张守业板着脸骂两句,也都乖乖的听了劝。
全村地势最高的地方就是张守业家,不仅地势高,庭院也大,吵吵闹闹一直忙活到四更天,总算把全村人都集中到了他家,庭院内外站了个满满当当。
这时候水势已经把全村大部分地方都淹没了,一股一股的洪峰冲过来,即使地势最高的张守业家,水也没过了膝盖。
等张守业跟着最后一波人回到家里时,七岁的小孙子已经不知道一个人在屋里哭了多久了,但这时候,他还顾不上小孙子,匆匆忙忙的又组织人在院墙里面筑坝。
全村已经成了一片泽国,洪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再想往其他地方转移,根本没有可能。
村里人全都吓傻了,之前几个舍不得家业的人也再没有多嘴半个字,在张守业的指挥下,拆了他家前院的房子,用砖石木板,把门口牢牢堵住,又在北边洪峰来的方向,用各种杂物死死抵住院墙。
凄惨的一夜过去,到天亮时,水位开始回落,连绵不断的洪峰也终于彻底消失,全村人都活了下来。
一夜未睡,但包括张守业在内的全村三百多口人却没一个想合眼的。洪水过后一片狼藉,晨光的照射下,除了张守业家之外,全村其他地势低的地方,连一个还立着的院墙都没了,厚厚的泥沙覆盖了一切,连断壁残垣都谈不上,整个成了一片泥沼。
命是保住了,可接下来怎么办?
房子没了还能活,可刚夏收的粮食都被冲走了,全村这三百多口,接下来靠什么活?
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片凄惶,不约而同的一起看着张守业。
以往的灾年都是靠保长的救济,现在也只能指望他。
只是张守业同样一脸惨淡。
他之前已经把家里的田分了出去,自家储存的粮食倒是还有一两千斤,可眼下乌泱泱的三百多口人,又能吃几天?
家里倒是还有钱,可别的村民看不出来,他却是清楚,昨夜那场水灾不是常见的山洪,那阵势,恐怕是黄河决了堤……
这可不是区区十八保被淹了这么简单,黄河决堤,遭灾的至少是一两个省!
这种情况下,有钱也买不到粮!
他暂时还不敢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是带人从自家粮仓里面取了粮,安排人垒灶煮粥,先安抚住村民。自己则是终于抽了身,回内院看了小孙子。
一夜惊魂过去,七岁的小孙子此时已经睡着了,脸上带着一道道的泪痕。
张守业也顾不上心疼,安排人守着小孙子,等村民们喝了粥垫了肚子,又组织人去沼泽泥沙里抢救物资粮食。
那时候的农村绝大多数都是茅草房,大水一冲,除了一些破烂木头,剩下啥也找不到了。
就这么熬了七八天,张守业家的粮仓逐渐见底,太阳也终于把淤泥烤干,路上逐渐能走人了,村子四周开始出现逃难的人,一打听,都说是黄河决堤了,数省遭灾,趁着现在还有力气,赶紧往西边逃难。
那个年代的人,但凡有一丝活路,都不会有人愿意逃难。于是全村人又都聚到张守业家,等着保长拿主意。
张守业也没有主意,他比这些村民更清楚,逃难是死路,不逃同样是死路,唯一可能的活路是等待政府组织救济。
可是这个年代,又有几个人敢赌政府的救济能及时下来?
还不等张守业拿定主意,忽然有人提起了公粮仓。
公粮仓是全村交纳公粮时临时储存的粮仓,保长有个重要的职务就是督粮,所以公粮仓就设在张守业家的后院,确实没有被冲走。
但村里人不知道的是,就在发大水的前几天,镇上的催粮官已经来把夏收的税粮运走了,现在公粮仓里干净的能跑老鼠。
张守业张了张嘴,却不敢说出真相。
这几天村民们精神头还不错,恐怕就是指望着公粮仓里的粮能救命,这时候告诉他们真相,心气儿一泄,恐怕立刻就得大乱。
张守业很清楚,全村逃难的话,靠着家里的余粮,他和小孙子活着逃到目的地不成问题,但全村其他人压根儿没有一点口粮,恐怕一个都活不下来。
他思索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把真相隐瞒下来,只是告诉村民说,公粮仓的粮是国家的,私自动用是要枪毙的,必须等政府救济政策通知下来后,才能开仓放粮。
按照他的想法,政府政令下来的时候,救济差不多也该到了,只要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全村人就有救了。
在这之前,必须让村里人怀揣着希望!
摄于老保长的威望,村里人闹腾了一会儿便偃旗息鼓,算是接受了这个安排。
接下来的日子里,全村人在张守业的带领下,每日的口粮进一步压缩,四处挖野菜草根,抓田鼠家雀,连大水前秋播的种子也想办法挖了出来。
靠着剩余的几百斤粮食,他们奇迹般的又坚持了一个月!
可是政府的救济依旧迟迟没有音讯。
七月的天一天比一天更热,张守业的心里却一天比一天更冷。
粮食彻底没了,地里的田鼠也掏绝了根儿,三伏天里甚至连一丝蝉鸣都没有。极度的饥饿之下,村里人越来越沉默,衣服空荡荡的挂在身上,人气儿越来越少,活像一群孤魂野鬼。
老保长的个人威望到此时算是彻底用完了,全村人再度聚集到他家里,所有人都瘦成了骨头架子,喧闹的声音远远比不上之前,但一双双眼睛绿的发亮,要求必须开仓放粮。
张守业往常的大嗓门这时候也喊不动了,只是依旧挡在公粮仓的门口,有气无力的声音里带着哀求,“娃儿们啊,再坚持坚持,眼瞅着政令就要下来了,这个时候劫仓太亏了,太亏了啊……”
村民里领头的是一个叫李铁娃的后生,他是个孤儿,往常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饱饭,直到张守业给他分了地,才终于混上了温饱,以往他最感激老保长,村里谁敢说老保长一句不是,他第一个不愿意。
但此时的李铁娃对老保长的话充耳不闻,他低着头,举着一把榔头,沉默的看着张守业。
张守业也没气力再多说话,只是用身体挡着仓门,眼睛里满是哀求。
沉默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李铁娃背后的人群里很快伸过来几只手,扯住老保长的衣服,把他扯到了一边,李铁娃手里的榔头终于挥下,狠狠的砸在了门锁上。
“当啷”一声,门锁干脆利索的被砸了下来,死气沉沉的人群里发出一声欢呼,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气,村民们推挤着冲进了公粮仓里。
然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刚刚爬到脸上的一丝笑容也彻底僵住。
公粮仓里一颗粮也没有,只有老保长七岁的小孙子带着满脸的菜色,正在扣墙角的土缝,试图从里面找到遗漏的粮食。
门外的张守业脸上老泪纵横,嘴里喃喃的做着最后的努力,“没粮……没粮也不要紧,大伙儿相信我,再坚持两天……不,一天……再坚持一天,救济就来了……就来了啊……”
门内的村民依旧无人说话,只是一张张麻木又愤怒的脸上,眼睛里的绿光越来越盛。
忽然,一声幼小尖利的惨叫从公粮仓里传了出来,张守业一下子住了嘴,惊恐的神色在脸上炸开,他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扒拉着人群,哆嗦的哀嚎着,“娃儿啊,娃儿啊,你们在干啥……可不敢……可不敢啊……”
饿了一个多月的小老头还能剩几分气力?任他拼了命的往里钻,眼前的饥饿村民却像孤魂野鬼一般挡在他面前,只能听到里面那个幼小的惨叫声越来越响,直到某一刻,忽然戛然而止。
老保长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直直的瘫倒下去,疑惑和愤怒的表情还在脸上僵着,双眼中却只剩下了死寂,瞳孔里倒映着天上的烈阳。
三伏天的太阳拼命的炙烤着大地,却晒不热这个绝望的冰冷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