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给水杏,要她带我去买琴。
“我这儿因为你杀了三个来访贵族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你还好意思要我带你去买琴!”她在电话另一端咆哮,“你知道他们多有钱吗?!你知道他们开了哪些公司吗?!你知道我的绝版游戏碟和资金是从哪里来的吗?!金主都被你得罪了!全国上下所有居委会成员都要吃土了!”
“这么严重?”我说,“你们不是有好几家公司吗,怎么就穷得吃土了。”
“可恶!重点是我的游戏啊你这蠢货!那三个好歹长得还挺帅你哪怕是留着玩玩儿也别随便就杀了啊!万一就玩玩儿出感情了呢!吸血鬼很耐玩的不怕告诉你!”
“……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形象你可以具体告知一下吗,我好有个心理准备,不然哪天气急了你小命不保……”
“我错了大爷。”水杏果断认怂,“外交事项就全部交给我好了,你放一百个心。我专业忽悠,一会儿我就跟他们说那三个吸血鬼吸入了大量工业废气和汽车尾气导致神志失常,闯入奶茶店和快餐店误食过量西瓜汁和番茄酱,最后饥寒交迫悲从心来力竭而死。”
“这理由太不走心了吧,他们能信?”
水杏咳嗽一声:“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拿到的资金,还不是两百多年前我骗他们才有的。到现在他们还有一半深信不疑,以为自己是我国特意整容换血后送过去打入敌军内部的间谍,坚持吃饭不喝血,虚弱得快化成灰了……”
“那你来接我,带我去靠谱一点儿的乐器店买琴。”
“老大我就算是忽悠他们也很损耗力气好吗!”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在电话对面哀嚎起来,“天赋技能也是要读条的!我累得半死,你行行好,发发善心,让我好好休息一天,不然明天来报道的就是一只死妖怪了……”
我沉默地听她诉苦,半晌,等她说得累了自己停下来,才很温和地喊了她一声:“水水。”
“嗯?”她好像放松了不少,但是更警觉了许多。
“你应该还记得你上次在我面前撒谎被我拆穿了这件事。”我说,“那不是因为你只是随便骗骗我,而是因为你根本骗不了我。”
是真的,没有人、没有生灵能骗得了我。这道理我还没有想通,但是毫不夸张地说,我从来没有被欺骗过。
或者说,我从来没有一无所觉地被欺骗过。
足足有半分钟我只听得见对面的呼吸声,然后水杏说:“这他妈就尴尬了。”
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联盟和他们那边政府的联系很紧密,上层官员几乎都是被.操纵的人偶。死的一个公爵两个伯爵都不是小人物,公爵只有一个继承人,现在继承人不计代价要我们交出幕后黑手,从三天前起他们就开始通过普通人的政府向我国施压。居委会的公司已经停产彻查了,很多在怀疑名单上的单位都在举行特殊体检,出动了不少道士和尚来辨认我们。”她说,“我正在活动,但是已经很难保证不暴露我们的具体情况。”
她的语速均匀,语调稳定,不难想象此刻她的眼神也一定是决然而坚定的……虽然我从来没见过水杏有智慧的样子。她一向是能暴力解决就暴力解决,而我们遇见的绝大多数事又都是可以用暴力解决的。
我说:“你可以把我交出去啊。”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英英,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低低的地,温柔地说,“我们不能把你交出去,不管你有多厉害,这是最基本的原则。居委会的形成不是依靠阴谋诡计和战斗武力,在最开始,居委会只是一个所有弱者汇聚在一起的地方,这里没有攻击力强的、没有修为高的,全部都是低级妖怪,我们是由鼠妖、石妖、蚂蚁妖,还有很多像我一样常驻强者菜谱的妖怪汇聚起来的。”
“因为如果我们不团结,就很难活下去,所以我们定下了规矩,一旦有一个成员有难,那么全部成员都要不计生死、不计回报地去救他。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曾经为了救一个残疾的竹妖损耗了大半成员,数不尽的小妖怪为了救他死在路上,那还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我们的尸体堆满了山野,蛇虫吞食,秃鹫盘旋,恶臭漫延了数百公里……你想不出来是个什么景象。”
“人和妖怪不一样,妖怪和妖怪也不一样。大家都生来就很弱小,所以我们要付出远远大于所求之物的价值,才能拿到我们要的东西。”
她的嗓音像水流般灵活而不夸张,说话时饱含感情,其实没有多少情绪波动,但这平静里自有沉重和力量。
“英英,今天我们是成员最多的组织,但是我们中最多的依然是弱者。强者不屑于加入我们,也因为我们的规矩一直都没有变过,每一个加入的成员都知道,都用心魔许下誓言。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要有多大的牺牲,英英,如果这场仗真的要打起来,你必须是最后死的一个。”
我很感动,说:“可是我又没有加入居委会。”
“你编外啊,荣誉成员嘛。”
我说:“可是我也没发过心魔誓。”
“现在补上也不晚。”
我说:“可是我觉得我能搞定这件事,不用你们做出牺牲。”
“怎么着?看不起?”
我说:“你说得太严重,我怕这么来一下把你的居委会弄散了。”
“不会散的。”水杏说,我头一次听她说话那么肯定和骄傲,“不会散的,英英,所有人都有必死的决心。我们什么也不怕,如果怕的话还修炼个什么劲?我们之所以努力,就是因为恐惧——我们生来就有太多的恐惧。死不是一件值得害怕的事情,毫无尊严、毫无地位,时时刻刻都要仰人鼻息,英英,这才是值得害怕的事情。”
够了,该死的心灵鸡汤。你和我说这个,我还能不知道?
我还能不知道?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死不是一件值得害怕的事情,毫无尊严、毫无地位,时时刻刻都要仰人鼻息,这才是我最愤怒的事情。这愤怒桎梏了我三千年,我一遍一遍去想,触痛这个穴位,期待起到针灸的作用,可惜它只变成了阵痛,不痛就好像没有,痛起来天翻地覆。有时候你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得那么冷静,就他妈该拎着刀杀光该死的世界,上帝不也玩过这招,发一场洪水,把一切从头再来。
我捏着新手机,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
水杏毫无所觉,还在继续说,“……你很厉害,英英,你很能打,我见过的强者那么多,你应该是最能打的一个,但是你是个小孩子,你还只是个小孩子,你还没有学会大人的处理方式……我们会保护你的。”
我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谁他妈要你保护。谁他妈要保护。
我气得快疯了。我已经疯了很久,我只是在假装没有疯。虽然我也不知道假装起来做什么,假装满足有什么用。我甚至没有弄明白我为什么生气,我在生我自己的气,这毫无道理,我不该生我的气,我不知道,一开始那不是我的错。
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感觉都会被时间消磨……都是放屁。没有这回事。时间才做不到,做到的是人自己。我做不到这一点,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我永远留在某一个片段和某一段时光里,我在后来还是会大哭大笑,但我只是一潭死水。
有时候死水泛起了涟漪,但是死水还是死水。
你他妈还要来保护我。保护个屁。迟早有一天我会毁掉这一切的你知道吗,你在对女魔头表白诶,你还觉得我是个小孩子,我还没有学会大人的处理方式,去你.妈的,我会处理,这就是大人的处理方式。
我握住了我的刀,然后我忽然间彻底平静下来。
没什么好想的。
不能真的让居委会散掉是吧,而且本来就是我惹出的事情。敢做要敢当,殃及无辜尤其是殃及无辜的友军,稍有格调的反派都不会这么做的,何况这些友军还都是弱逼。
而且说什么会保护我,真是太让人不爽了。被保护的感觉一点也不好,无能为力的感觉一点也不好,糟透了,那种恶心感即使是今天我都还记得。我曾经有过丰富的被保护经验,你知道吗,被保护的安全感太致命了,你一直被保护,到最后你简直离不开保护你的人,就像金鱼离不开饵料。
我还记得那个世界的天道之子,阳光灿烂的剑修,出门就是奇遇摔跤都能捡到灵草,他还有个巨坑的能力,有点像是读心,他能读到对方的内心世界……本来他是来杀我的,结果我被他打得半死之后他却来了这么一下,我一下子就被他看透了,那感觉很不愉快,但反而是他自己哭了。
他的眼神那么忧伤,他居然在为一个敌人而忧伤。他可真是个好人,可是也很愚蠢。
太愚蠢了。没有人教过他不要同情敌人吗?他距离我那么近,只一刀,这个年轻的、未来的修真界扛鼎就死在我的刀下,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紧紧拥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异常温暖。
可能是太多的血的缘故。
我潜进了联盟,杀死第一个吸血鬼的时候拥抱了他……冷而且干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