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观察着杨老的神情和目光,等他问出这句话之后,我心里一阵惊喜,因为我看出来,杨老的神情有些吃惊。他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才会流露这样的神色,才会这样问我。
“是,从我家老屋下面挖出来的。”我不敢把实话都说出来,不过这话也不算完全撒谎,这道袍的确是在我家藏着的。
“那你家祖上,是不是……是不是有人入过道门?”
“没有啊。”我摇了摇头:“我家祖上都是农民,杨老,这虽然是件道袍,可是我家没人当过道士。”
“不不不,小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杨老解释道:“我绝非看见这是道袍,才这样问你的。”
“杨老,您认得这衣服么?”
“咱们算是有缘分吧,你拿着这件衣服,去问别人,多半问不出什么结果。问我就问对了,我恰好知道这种衣服。小哥,你先等等。”
杨老丢下衣服,从柜台出来,然后去了后院。镇子里的临街店铺,一般都有个后院,是平时用来住人的,这样也方便店家起居,方便做生意。杨老去了一会儿,等再回来的时候,就拿了个针线盒。
“小哥,我空口白牙的跟你说,你怕是不懂,我来让你看看,这件衣服的玄妙。”
杨老取了一根很细很细的绣花针,然后小心的从道袍上挑起一根布丝,他把布丝放在手指上拈了拈,然后慢慢的用针尖在布丝之间划了划。
我的眼神很好,杨老拿着针的时候,我也在用心的看,紧跟着,我就看出了杨老到底在做什么。
这一根布丝,细如头发,但是用针尖这么一划,就分出了更细的布丝。杨老慢慢的用针挑了半天,竟然从这一根细细的布丝里,又分出了九根更细的丝缕来。
“小哥,你看到了吧。”杨老把线头拿到我跟前,说道:“这衣服上的每一根线头,都能分出九根细丝来。”
“杨老,我看到了,可是,这又是啥意思?”
“小哥,这件衣服,很罕见,别瞧着破破烂烂的,真说起来,就是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杨老把针收起来,说道:“这是九变蚕丝织出来的布做的道袍。”
“九变蚕丝?”
“对啊,九变蚕丝。”
杨老看到这件破道袍,竟然来了兴致,也不说关门的事儿了,还弄了两杯茶,隔着柜台跟我聊了起来。
杨老说,普通的蚕就是由卵孵化,然后吃桑叶,长大,等长到该结茧的时候,就会吐丝结茧。但是,有一种蚕很特殊,从孵化出来,再到结茧之前,会产生九种变化,所以,这种蚕就叫做九变蚕。
九变蚕吐出来的蚕丝,每一根都由九条极细的丝组成。用这样的蚕丝织成缎子,做出来的衣服会有妙用。
九变蚕丝做的衣服,再热的天,穿一件,凉意习习,再热的天,穿一件,如沐春风。一年四季,就这一件衣服,便足够了。
杨老以前在南方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件用九变蚕丝做的小褂子,就那么一件小褂子,当时就卖了三四千两银子。而且仅此一件,钱再多也买不到多余的了。
因为杨老是个生意人,知道这种九变蚕丝的衣服这么值钱,所以就想查查产地,可以多去收购一些,拿到南方赚差价。为了这件事,杨老费尽心机,查访了两年,最终才查出来,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会养九变蚕。所以,所有的九变蚕丝所做的衣服,都是出自此人之手。
“杨老,那是什么人?”
“是个道士,人家都叫他九变道士。”杨老说道:“查来查去,九变道士竟然是在咱们大河滩的。”
杨老查到了九变蚕丝的出处之后,当时就派人到这边来找九变道士,想从他手里购买一些蚕丝。派出来的人最终是找到了九变道士,但人家抵死不卖。实在没有办法,杨老的人只能铩羽而归。
“杨老,您说的这事,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总得有二十五六年了吧,至少二十五六年了。”
我想了想,二十五六年前,这世上还没我这个人。
“小哥,让我说,这件道袍从你家老屋下面挖出来的,要么,你祖上是大富大贵之家,否则,断然买不起这件衣服,要么,你家祖上跟九变道人这一脉,有些渊源,九变道人的九变蚕丝,是不会轻易送人的。”杨老把道袍重新装起来,推给我,说道:“小哥,你现下境遇怕是不太好,但这衣服啊,能不卖,还是不卖,留在家里,别瞧着破旧,却是举世无双的,留着做个传家宝也好。”
“杨老,当年您派人回来,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九变道人的?”
“悬空观,很远,在北边,紧挨着大盘山的。”杨老说道:“怎么,你想到悬空观去问问?当年我叫人找到九变道人的时候,他都已经七十余岁了,这又二十多年过去,在不在人世,还不好说。”
“我知道,反正知道这件衣服的出处,我也就知足了。听您的,留在手里,做个传家宝也好。”
杨老点头称是,又和我聊了一会儿,我看着天色晚了,而且心里也装着事,就跟杨老告别,从店铺里出来。
一出门,我就一刻也坐不住了。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杨老说的九变道人就是当年把我送到村子里的老道士,可是我总觉得,这两者之间不可能没有一点关联。九变蚕丝做的衣服,就是最好的证据。杨老也说了,这种衣服举世罕有,特别是做成道袍,恐怕也只有当年那个老道士能穿。
我唯恐晚一刻就会出现别的变故,当即来到镇子上一个车马店。人家已经关门了,我硬把门敲开。店老板看见我穿的破破烂烂,又这么晚敲门,开门之后就没有好脸色。
“我有点急事,要一辆大车。”我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取了五块大洋。
“有有有,有大车。”店老板本来一肚子火气,可是看见我手里的大洋,怒气冲冲的脸立刻笑的和狗尾巴花儿一样。
这样的车马店,一般都是将车马租出去,跑个近路。车马店养着几个车夫,只要客人肯出钱,连人带车就一起交给客人。我只会驾船,很少驾车,害怕道儿上出什么岔子,所以就问老板,有没有熟悉道路的车夫。
“有啊,咱们店里的车夫,都是跑了半辈子的老手了,只要你说个地方,准能把你给带去。”
“那就要大车,再加个车夫,算算多少钱。”
店老板很殷勤,算好了帐,赶紧去后院喊了个车夫过来。这个车夫的确岁数比较大了,得有六十上下。不过,我觉得岁数大,跑的路多,而且有经验,会节省不少时间,所以就没多说什么。
“贵客,车钱都算好了,还余下点零头,小店给您备上一些干粮,就不找零了。”店老板很会做生意,弄了些吃剩的馒头咸菜当找零,我只顾着早点赶路,没心跟他计较。
车夫套好了车,当即就从镇子出发。我坐在车上,跟车夫攀谈几句。这个车夫今年整六十岁,姓牛,人家都喊他老牛。从二十来岁开始,老牛就在这个车马店做活,跑的路确实很多。
“牛叔,你知道大盘山吗?”
“大盘山,知道啊。”老牛点点头,说道:“那个地方,可是荒僻的很,你要到大盘山去?”
“对,去大盘山。”
“行嘞!坐稳当!”老牛知道车马店的规矩,收钱送人,不管客人去什么地方,也不问客人干什么,这倒省了很多麻烦事。
老牛精神很好,半夜被叫起来,竟然也不觉得困。我似乎也没有什么睡意,跟老牛聊着天。老牛见多识广,说话也幽默风趣,一边走一边聊,倒是不觉得无聊。
就这样,我们俩赶了一夜的路。到了天色发亮的时候,老牛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说道:“小哥,铁打的人也不能不睡觉,我上年纪了,觉少,在这儿眯上一个时辰,你该睡就睡,我睡醒了就接着赶路。”
我想着,也确实得保持体力,等到了大盘山,还要顺着山路上山,所以就在车厢里睡觉。
睡了一个多时辰,车子又行驶起来,我知道是老牛睡醒了,就是眼皮子困,懒得动,继续在车里打盹。
老牛从半上午一直赶到半下午,中间除了让马匹歇歇脚,就一直在赶。我在颠簸的车子里睡不好,就躺着闭目养神。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马车走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我让晃的有些头晕,坐起来,正打算出去透透气。冷不防车子慢了下来。
“老人家,你们的车子是到哪儿去的?搭我们一程行不?我们付钱。”
“我是个赶车的,可做不了主,这得问雇主。”
我一听,就知道是有人在这条路上想搭车,本来顺路稍人家一程,也不算什么事儿,但是,我还没露出头,就觉得说话那人的声音,好像有一点点耳熟。
耳熟归耳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我就凑到车窗跟前,露头朝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