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枢九枢,魂兮归来!”
黑纱侍从的声音似歌似泣,凄凄惨惨拉过整片山崖拗动声,跃过电花爆破声,响在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九枢九枢!”
他的音调忽提忽低,委婉哀怨。
“…………归来……”
音调越发越低,似是喃喃自语,似是绵绵细语,幽怨地贴着众人的耳朵,细细地吹出一口阴凉之气。
众人只觉神经一凛,浑身疼痛忽而再次猛烈传出,身子不由自主打起了哆嗦——
一团紫气悠悠慢慢自裂缝底端跃跃而上,烟烟袅袅填满了空隙,撑开了两壁,将原本就要合拢的山崖又从中间分了开来。
一只假头从上被扔下,猛地撞上紫气,瞬时变化裂作密密齑粉,被浑浊紫烟吞得干干净净。
“九枢大人!”
庄白雪的侍从声音猛地提高几分,似是十分兴奋地样子,又一股脑从袖子里掏出两三个假头,”噗噗“扔下了裂缝,“九枢大人,大人!“
“咯吱——”
山崖又是一阵倾斜,裂缝下吹上的风忽然猛烈了些,搅散了电花,露出了黑衣侍从的脸,他的兜帽已经被风吹走,烂白的脸颊中间一坨潮红,鼻子皴裂欲碎。
他看着施法到一半不能动弹的蔺幽文哈哈大笑,眼睛闪着亮火,在电光反射下显得更为吓人。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你们再忍忍,忍忍没事的。”他甜甜蜜蜜地道。
“咕噜噜……”
旷洞因为倾斜忽而又蹦出许多假头出来,侍从两眼一闭,那两只凉透了的大猿忽然破土而出,身上”扑簌簌“掉着血块小石,两手往地上一撑一起从崖上方跳下,捡起了这些头。
它们携手握住错乱粗枝,晃过庞大身躯跳到侍从边,恭恭敬敬把假头也扔到了裂缝里,姿态谦卑宛如真人。
侍从睁开眼,这两只大猿又”啪哒“失力拍落跌到了地上,身上刚刚流出的生气转瞬间就已流失不见,软绵绵趴在地上,任由风猛烈吹过它们的脏兮兮的皮毛。
“呵呵呵……原来是你们……”茅慕笙躺在地上楞楞张大眼睛,从喉咙里磨擦出声音,“原来是你们庄家收买了我属下,勾结在一起偷走了我的猴……呵呵呵,它们平时那么乖,我想怎么会自己走,原来……”
侍从摇着头,神经质地道:“非也!大猿本性狂野,就应当归于山林,我只不过是替它们实现了心愿!”
“咯——吱——”
说话间,山壁又向外开裂了几分,躺着的修士不由自主跌撞翻滚了起来,一直撞到浮起的树根和乱石,鼻青脸肿神情恍惚,这才停了下来。
“那就先请这位道友不要妨碍事情,把神通收起,先让这边打扰清野的修士们归于平静。”黑衣“侍从”又不知从哪里捞出一个假头,郑重地带在了自己的头上,朝裂缝夸张地做了一揖,忽地转过身,又迅即朝着靛蓝衣中年人飞去。
“兹拉”
电流烤熟了他的脚,下半身血泞发红,衣服碎片和血肉黏连在一起,发出烂臭气味,他却浑然不知痛似的,狰拧挺身到靛蓝衣眼前,手向下一捞,就要拔出那几只小旗。
靛蓝衣中年人脸色未变,眼珠打量着自己身边的茅慕笙庄白雪莫莉三人,神色平静,仿佛被破了旗阵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正好可以腾出手来对付这个黑衣“侍从”。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忽然一串电珠破响声稀碎振起,他的旗阵电流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让他突然皱起了眉头,吃惊地看向”侍从“身后。
“侍从”的手已被小旗上灼烈的电流激得血肉模糊,白骨都被翻了出来,残存的手指形东西却握住了旗杆,看到靛蓝衣变了表情,也是十分惊讶的样子,忽然道:“没用的。山间已经大开,九枢大人之气已经浮上,你们两个再怎么样也无力回天的。”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噼啪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电珠越来越响,四周地上电花海浪愈发凶狠跃动,点点火星不断散开,狠狠在空中炸出炽热亮点,忽然带起山崖里的紫气一起翻滚冲刷,猛然间高窜连成一片刺眼,将侍从整个吞了进去!
侍从黑色眼珠忽然间里就只有漫天的电光流溢,烧过了他整个瞳孔,下一秒就干瘪变黑,缩成了一团灰——
“欻”
一根小旗忍不住从中绷断折了下去,靛蓝衣蹙着眉控制着突然间好似沸腾起来的电流,尽力不要烧到人,一股股热流却不断从电中逆流而上,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看向裂缝边,蔺幽文却已没了踪迹。
她去哪儿了?
十数瞬前。
蔺幽文咬着牙关,眯着眼瞅着不断上吹烈风的山崖断壁,看着”侍从“飘着黑衣一个个往下扔着假头。
她隐隐看见一团紫气浮动在裂缝之上,几乎就要窜上半空,每吞下一颗头,它便会向外散开涨开几分,臃肿混混旋转着,勾结着裂缝左右的碎石树根,看起来就是迷糊一团。
“兹…兹……”
体内的灵力快要消耗殆尽,洞下的电气已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视线逐渐由眼里看到的占据主导,那片惨金离她越来越远。
她几乎就快感觉不到矿山里面的金子了!
难道就真的让这个所谓的庄白雪侍从复活了大妖,整座山的修士一起为大妖复活庆贺,献上生命作为礼物?
蔺幽文的手掌抚摸着粗糙的岩石,脚踏着上下不平的地面,电光逐渐暗淡,她整个人都快已回了过来,只是虚虚牵着一条神识细线,徒劳地勾连着旷下金脉,她呼出一口气——她能动了。
“谢谢你了!”
蔺幽文眼里流光闪动,忽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身上衣上闪烁耀眼电花,脚后跟向下一磕,头朝下脚朝上整个人突然猛进,跳向了裂缝之下。
她跳向了那团紫气!
“哗”
恍然间,蔺幽文如坠深海,周边一片宁静安和,朔风并没有吹向她的脸,飞枝没有绕过她的身。她整个人平平静静飘动在紫气正中,身上沾着的电花一个个无声爆开火点,照亮了她的眼前。
“复活?这都死透了还复活什么?没看到眠烛那个半死不活的妖怪醒过来都有那么大的威压吗。你管这里也叫复活?”
蔺幽文满脸不耐烦地掐起手诀,带着衣上的电花闪动越来越快,”噼里啪啦“一连串不断加速反应,横荡扫过紫气,猛然迸出清光,将整个紫气烧成了一串雷电!
“轰!!”
她手向旁一模,将最后一丝灵力汇入崖壁,电气连着紫气,串成了一串雷电线流,轰然向四面八方排倒而去,引燃填满了整条裂缝。
“咯咯”
无数电流通过蔺幽文的身体不断汇入崖壁,似乎已经贯穿了整座山崖。她看到金子旋转扑向眼前;看到金子里的虫子扑熄翅膀,停在岩缝间;看到一串影子悄然从石头间流过,一个人站在最前,想要踩住影子;看到山缝最细微处,就连虫子也通不过的小小罅隙里,一个个小小种子蔓出绿芽,一点点撑开山缝,想要钻到她的眼前!
这些绿芽飞速生长,似蛇般卷曲缠绕,似骨般刚直笔挺,似头发般无孔不入,撑起了一个小小洞穴,茎蔓绕满了洞顶洞底,将她请了进去。
“唰”“唰”
枝蔓吐出新叶,新叶扭成花苞,一个个含苞欲放,青翠欲滴,似是卖弄般互相拱着托在她的眼前,开出一朵朵美丽动人的小小花朵来——
小小花朵汇聚成海,无风翩翩迎开,拱在蔺幽文的面前,招摇迫切!
“兹拉……”
电光却已悄然浸入洞壁四边,烧灼着枝蔓根须,这些花朵忽地萎缩枯黄起来,仿佛是在保护自己似的不断向后缩着,一点点从蔺幽文眼前移开,让出了视线。
只见电光大开,明明照亮了整个洞穴,清冽划破洞壁上攀爬的深绿粗枝。枝蔓”噗嗤“几声断裂开来,枯萎瘪下,徒劳附在岩石缝隙里,却已失去了生机,又慢慢失去了水分,仿佛变成了干干一块金色硬石,再也不会动一下了。
‘这里是哪里?“蔺幽文看着四周,“哦对了,圆形的洞,这是它没了的那个头。'
藤蔓组成的九头大妖仿佛就在她的眼前咆哮轰鸣,洞内电光湛然闪过,又突然失去了其中最关键的那个真头,全身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干瘪缩下,变成了一座小山,倒在了地上。
“呜呜呜”
电鸣轰动闪烁,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蔺幽文眨了眨眼,又是一阵头晕眼花,忽然就又已回了裂缝之中,紫气已然消失,两壁正在合拢!
靛蓝衣中年人的声音穿过山壁震动之声,隐隐传了下来:
“…还没完……当心。”
“什么还没完?”蔺幽文困惑地想着,脑子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眼皮似是坠了铁,几乎就要阖起,却仍强撑着精神,手附上岩缝,准备快点爬上去。
“吼!”
一只无头大猿猛地从缝隙上方出现,石板一样的身体蔽下阳光,似一道阴影照在了蔺幽文的脸上。
“还没死呢?”蔺幽文有气无力地撇了撇嘴。
石屑飞落打脸,电光已然消散,两壁逼仄合起,黑暗似乎就快要撩开利齿,笼罩过蔺幽文全身,带着她一起融化于下面。
蔺幽文一只手掏出匕首,眯着一只眼借着微末光线虚虚对着大猿脖子瞄准而去,心里泛着嘀咕,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将其击走。
大猿的身体在上面却仿佛僵硬了一下,猛然开始不受控制颤抖起来,左右摇晃着身体,血肉猛地爆炸开来,化作一个个冒火的肉块,稀散飞速掉下。
蔺幽文刚要被火炮一样的肉块带得失去平衡,掉落下深渊,一捆绳子却突然急窜而下,捞过她的纤腰,向上一勾将她带了上来——
“唰唰唰”
靛蓝衣中年人手掌间绕着细绳,虽然衣服褴褛,身上无数细小焦黑伤口,但神情依旧平淡,将蔺幽文从缝隙拉了上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谢谢你,”蔺幽文拍了拍自己同样几乎碎成一条条的衣服,抬头诧异地看着靛蓝衣道,“怎么啦?”
“没——”靛蓝衣话音未落,突见蔺幽文甩起拿着匕首的那只手,精光一闪,擦过他的脸颊,他回头看去,只见匕首深深插进有头那只大猿脑袋上被拍烂的伤口里,自他身后缓缓倒下。
“赶紧赶紧,这大猿死透了要自爆的。”蔺幽文喘着一口气道。
“轰隆”
巨大的火块血肉散在周围,地上青草低低烧起,这下真的是一团火,将每一个修士灼烧得通红的脸。
他们两个将这些不能行动的修士搬到一块树根藤蔓托起的高平地上,由于藤蔓水分充足,短时间烧不上来。
他们谁也再没有力气去灭火了。
“我很好奇,你们练功的时候一直都是这种感觉吗?”靛蓝衣忽然开口道。
“什么感觉?”蔺幽文诧异道,“哦,你说雷电烧灼经脉的感觉吗?你难道没有吗?”
靛蓝衣淡淡笑了笑,道:“没有。只有摆阵的时候才会感觉到一点,难道你平时运气打坐都会感觉到?”
“当然啊。”蔺幽文撇了撇嘴,“所以我确实不喜欢打坐。不过经脉肯定是一直流转的,所以我一直都能隐隐感觉到这种感觉,到现在已经习惯了。”
靛蓝衣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摆出这么夸张的情绪,他笑得眼角似乎都快流出泪水,“是吗,原来你们的功法是这么回事,不用摆阵直接祭出雷电,哈哈哈……我已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他从储物袋里抛出一枚竹简扔向蔺幽文:“你也多学一样东西吧,盯着一样东西学是没有好后果的,我原先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这个里面记载的术法还算厉害,若是你不敢兴趣,在市集上也可以卖个好价钱。”
蔺幽文接过竹简,奇怪地看向靛蓝衣,日光透过叶影照在他的脸上,仿佛抚平了他脸上的细纹,让他突然间看上去好像年轻十几岁。他忽然又开口道:“你刚刚救了我一命。”
蔺幽文道:“是。但是你也救了我一命。”
靛蓝衣点点头,道:“没错,但是更先前你在裂缝中间放出雷电,也算间接救了我半条命。”
“是。”
“所以现在竹简你收到了,我们算不算两清了?”
“算。”
“那么就算你救了我半条命,我们也不算是朋友,可以不用互报姓名。”
“绝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