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鵩从黑暗中忽然醒来,一片点点星彩洒于幽深黑暗之间,他眯着眼,星星点光越来越亮,晕染出一片模糊光晕,在他眼前绚烂出一圈圈五彩斑斓的光弧来。
他猛地睁开眼,原来那是阳光透过树叶空隙,打在了他的脸上。
有人的说话声音从旁边传来:
“就是他把那些猴子内脏挖出来,扔到三姑奶奶脸上的?”
“就是他。”
“他看起来还像个小孩,就这么血腥啊?”
“也有十四五了吧,再说这种事跟年龄有什么关系,而且他实际年龄指不定还比我们几个打上一圈呢。我听说在青州,有一个全是小孩组成的门派,那些小孩才叫真的血腥呢,喜欢把路过的人杀了分尸吊在门派门口……”
他眨了眨眼睛,纤长睫毛隔在眼前,却让光看起来更晕散了些,一些泪水总算重新涌上眼眶,让他的眼睛感觉舒服了些。
“哎,他醒了!”
“你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了你。”
“但是他看起来就是挺吓人啊!你看他的嘴那么红,会不会是刚刚生吃过那些猴兽的缘故?”
“你傻啊,血放久了就变棕了,他要生吃过猴兽内脏嘴肯定也是变棕啊。再说,他身上捆得那么结实,还有我在,你怕什么。”
夕鵩眯着眼睛,试图摇了摇脑袋,刚想坐起却发觉身子一动也不能动,浑身上下僵硬绷直,他愣愣朝下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一捆锁链捆得严严实实,火辣疼痛感忽然顺着锁链从身上传了出来。
“听说他是脑子不好,之前被什么怪人抓去之后,自己硬生生醒过来,留下后遗症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小笙说的呗。我刚刚塞了个银丝卷给他,他就全说了。”
“你和这个凡人关系搞这么好干嘛呢。”
“嗯……”
他轻轻清了清嗓子,低垂着眼帘,缓缓看向前方。
只见两个衣着华美的青年男女站在树荫底下,背靠在树干上,神情悠悠闲闲。那个男修手上握着锁链一端,一直通连到夕鵩身上。
他们两个听到声音,轻蔑地回过头看了夕鵩一眼,脸上皆是似笑非笑。男修露出一口白牙冷冷道:“醒了就老实点,你要是不再发疯,我们就把你放了。”
夕鵩沉默地看着他,眼里却闪过一丝恨意。
这两个青年却根本没注意到,大咧咧地又笑了笑,男修更是摇了摇手中锁链,引得一阵“叮当”作响:
“行了。你也别怨我们,这也是你自己身上疑点太多。怎么就你过来后事情就全出来了呢。等那些洛山的人要走了,我们自然也会放你自由让你走。”
他停了停,又笑道:“不过,你就别想着和洛山那几个修士告状了,我想,他们也应该怀疑上了你,我们这种保险作法他们不会有任何不满的。”
女修忽然拽了拽男修袖子,朝前面努了努嘴,轻声道:“有人来了,小声点。”
男修点了点头,两人便理了理身上衣服,重新调整姿势,慵懒靠在树上。来者就已经走到他们两面前,夕鵩眯起眼睛看去,只见来的是个身着貂皮大衣的年轻男子,身材虽然不是肌肉虬结,却也结实有力,踏着一双厚实皮靴,直接了当走到了两个青年修士正面。
“阁下找谁?”
男修看着来者的气势,不由自主也直接了当大声说道。
“洛山来的那个几个人在哪?”
穿着貂皮大衣的年轻人板着脸,冷冷地问道。
女修犹豫地斜了斜身子,皱着眉向夕鵩瞟了一眼,咬着唇怀疑着道:“这里是胡家地盘。敢问阁下姓名,所为何事?”
貂皮年轻人道:“我是雇来的。”
他就只说了这五个字,也不说是谁雇来的,自己叫什么。两个胡家青年修士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互相对视了一眼,男修不耐烦道:“那你去找你雇主问问呗。洛山的人是我们家里请来帮忙办事的,由三小姐负责招待着,我们两个过来凑数的人怎么知道他们在哪?”
貂皮年轻人冷笑一声,突然又指着夕鵩问道:“他是谁?”
女修顿了一下,抿着嘴道:“他是一个犯病的小弟子,保险起见把他暂时锁了起来。”
貂皮年轻又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高高抬着头,不屑地转过身,朝着远处走去。
“这人干什么的?”
“不知道。看着怪恶心的,什么鬼态度,呸。”
“看他这么横,大概也是个世家嫡系公子哥吧。只是没听说过哪家公子爱在大热天穿貂皮的。”
“怕不是觉得这样与众不同,显得风雅吧。嘿嘿,就像我们三小姐一样……”
“你别乱说!被听到就完了!”
“我不说,行了吧我不说……”
男修懒懒地把背往树干上蹭了几下,手上随意挥了挥,却听“铛”一声,锁链在半空似水蛇一般被轻灵甩起,男修只觉手上重量空空,晃然惊觉向后看去,一身白毛汗忽地冒出在身上。
树荫下,只见锁链纠缠堆在一起,阳光斑驳照在其上闪耀,下面捆着的夕鵩却已没了踪影,从树底下彻彻底底消失了。
男修表情狰狞,双目圆睁,嘴巴大大咧开,大声叫道:
“坏了!——
——出事了。”
夕鵩喃喃自语着,穿行于葱郁树木间,脑袋又是一阵一阵泛着晕眩。
锁链被捆住的地方犹自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身上的黑衣似乎也破了许多口子,他却顾不得这么多,飞似得窜过横直枝叶,跳过一块块光滑潮湿的石头,拼尽脚上每一寸力,向前方跑着。
“不会是阿、阿文要出事吧?”
他似乎在怕着什么,像火一样的恐惧一波接一波自心里涌出,慢慢烧灼着他的脑袋、身体。他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色,咬着牙关,手指却愈发苍白起来。
忽然,有人说话的声音隐隐从前方传来,他悄悄躲在树木最密集的地方,往声音传来处窥去。
有一个女声响起:
“这位道友有什么事吗?”
“找人。”
简短的两个字,冰冷的语气,却正是那个穿着貂皮的年轻人声音。夕鵩忽然认出那个女声正是蔺幽文那个叫谢栖露的师妹声音。看来穿貂皮的年轻人已经先于他一步找到了洛山门人。
夕鵩颤抖了下身体,闭了下眼睛,汇精凝神尽力看着树木外的人影。
又是一个人影晃了晃,走到前方,似乎背对着夕鵩,靠在一棵树上,笑着开口道:“那道友你真是问错人了,我们在这里已闯了好多祸,不能再给人添事了,所以你问什么我们都只会答不知道。”
貂皮年轻人又开口道:“这个人你们应该清楚是谁。”
司空临又笑道:“再清楚也没用呀,就算这人就住在我的脑袋里,我也不会把他的行踪告诉别人的,尤其是像道友你这样厉害的杀手呀。”
在场一阵沉默,夕鵩的手里紧紧攥着汗,怪不得这人这么古怪,原来他是个杀手!他不知道貂皮年轻人的本事如何,他尽力猜想着貂皮年轻人现在的表情,也许是震惊,也许是羞恼,更或者是阴冷怨毒。
——到最后,夕鵩几乎就要被自己的心跳给弄晕过去时,终于貂皮青年又重新开了口。
他的声音却听起来十分轻快,几乎都要笑了出来,夕鵩从他声音里甚至能听出几分得意:
“你们认出我来了。”
司空临笑着道:“你在码头上这样直截了当杀人,只怕在场所有人都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原来这人正是当日在九城码头,将那位中年女顾客一刀捅死的杀手。只是夕鵩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头脑还是晕晕乎乎,所以才一下子没认出来。
貂皮年轻人也笑了一声:“直截了当?那只能说你们眼拙,我做了最起码有三道步骤,现在被我布置得十分缜密,所以我才能光明正大上去杀了那个目标。”
夕鵩想起当时的情景,那一彩一黑两支快箭,想起喧嚣人群,想起那些黑烟,以及那个中年女子发僵的眼珠和吐出来的血。他又打了个颤,说不清是难受还是兴奋。
司空临似乎也想起了那两支箭,于是他问道:“你那时候也想杀了我和师姐,所以那两支快箭也是你放出来的?”
貂皮衣年轻人道:“不是。”
“那些被偷了东西的人也是你害的?”
“也不是。”
司空临又笑了笑,语气轻松道:“那你也不过如此呀,只不过拿着一把刀把人杀了,你做的那些步骤又突显出什么作用了吗。暗中就算做了再多,体现不出用处来又有什么用呢。”
貂皮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夕鵩猜他这会脸色应该沉了下去,过了一会,貂皮年轻人才重新开口,语气果然比之前更加冰冷愤怒,道:“你说得很对,那你杀过人吗?”
司空临含笑道:“没有。”
貂皮年轻人冷哼一声,似是找回了场子一样,骤然扬起音量:“那么你知道杀人的方法吗?”
司空临道:“知道一些。”
“是嘛!”
貂皮年轻突然怒吼出声,似是施出了什么法术一样,四周突然荡开一股快风,树枝“沙沙”被吹得混乱飞扬,密密麻麻的叶片争相扑卷向夕鵩脸庞。
夕鵩眯着眼睛,脸颊迎着风舞,只听四周随着呜咽风声隐隐响起一些细小“吱吱”声,声音从头顶上慢慢包围下来。
一只猴子猛地窜过他的眼睛,恰留一道残影,蹦蹦跳跳就向前荡去。
“那我告诉你,杀人就是需要特别方法,只是简单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根本就成不了什么大事,需得编织花样,巧弄机关,锦上添花,使杀人计划变得更复杂,对方难以琢磨清楚,不能接招才算厉害,瞧好喽!”
一群小猴兽叽叽喳喳跃动树枝而来,手脚勾上枝头不断摇晃,扑簌簌往下飘落树叶。夕鵩胆怯地看着头顶不断攒动的猴兽影子,牙齿一咬,也跟着往前跑去。
“原来这些猴兽是你招出来的啊。”
蔺幽文的声音忽然响起,她似乎是刚从哪里过来赶回来,夕鵩只见她的身影晃过一棵青衫树,看也不朝旁边众多小猴兽看上一眼,径直朝着貂皮年轻人走去。
猴兽狰狞地舞着利爪,身体小而灵活,尾巴勾卷上树枝轻轻一甩,身子便就已探到蔺幽文跟前,两颊一股似乎要往她脸上吐出唾沫。
貂皮衣年轻人只说道:“你也来了。很好。”
蔺幽文身影一避,谢栖露就不知从哪里跳到她的身边,用力一挥手,手指佩饰闪烁间赶走了三四只小猴。
先前还靠在树干上的司空临忽然失去了踪影,声音却不知从哪里传来:“这么说来,那个树洞里的东西也是你布置的吗?”
貂皮年轻人还在说话,似乎心有成竹,气定神闲道:“你们但凡有疑问的地方,不用怀疑,都是我布下的暗网。”
司空临笑道:“你布下这么严密的暗网究竟是想要杀谁呢?”
树丛忽然猛烈抖起,仿佛翠绿叶海炸开了锅一般,宽大树叶拥挤在一块,互相飞快蹂躏摩擦,一股恶风忽地撇过夕鵩头顶,似一块大山般在地上投掷下一大片阴影,猛地就向前方蔺幽文处跳去。
再远处,又一个男声陡然响起,声音惊讶又慌乱:“师妹这是怎么了?”
四周围,小猴兽“吱吱”怪叫声应和在每一声树叶摩擦声之间,它们仿佛在怪舞,又仿佛在骂阵,每一只毛茸茸的手都抓着一根折断尖锐树枝,每一条尾巴都勾着大树犹自坚挺的枝干,在空中晃荡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忽然间,夕鵩只听见穿着貂皮衣年轻人冷冷的声音响起。他几乎就要跑出这片茂盛林区,几乎就要避开飞舞在眼前的落叶,几乎就要碰到红裙衣摆,用力跳向了蔺幽文!
可是,他只听到貂皮衣年轻人道:
“杀你。”
“轰!”
四周的声响同时轰鸣炸起,土屑伴着飞绿碎叶不断浑浊着空气,电流清光与闪闪银流编制胶着在一起,在半边尘云中闪烁荡开。夕鵩的眼睛用力睁大着,只看见——
猴兽如海一般倾巢而来,一个个仿佛小黑点一样卷过整片人能站着的地方,攒动着给貂皮衣年轻人逼出了一条路。
——他看见貂皮衣年轻人手上刀起,锋芒闪动,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个庞然巨物一下,这巨物立马高高嚎叫一声,四肢并用向蔺幽文扑去。
——他看见这大怪物赫然就是一只深毛血目的大猿,肌肉成块的小腿猛地一抖,龇开牙齿张开厚实的臂膀,利爪成风舞动就要拍向蔺幽文脑袋。两支快箭却恍然而至,“嗖嗖”两下闪过耀眼流光,忽地扎进了大猿巨大脚掌,将它钉在了原地,离蔺幽文不过几尺。
——他看见蔺幽文停也不停,手上电花闪烁,电珠汇成流如碎玉般炸出。任由谢栖露从旁赶到,双手纷飞替她赶走两三只掷出尖枝的小猴兽,谢栖露听到猴子叽喳声又不由一回头,发现貂皮年轻人已径直略过她们三人,朝更远处而去。
——他看见貂皮年轻人被猴群簇拥而上,手上刀光闪烁,只听两三只猴兽猛地尖叫一声,就窜跳到了身前他的目标脸上,貂皮年轻人脸上露出狠色,手腕猛地一扭,刀就已直劈而下,顺着猴兽扑腾最热闹的位置碾去,猴尾猴爪之间赫然露出俞有鸣那张脸。
——俞有鸣大惊之下竟然忘了躲避,双目瞪大,身子忽地僵直不动,但觉刀光锋刃将至,锋芒却陡然暴涨溢开,似一团清光冽艳激荡而出,纷纷散散刺入貂皮年轻人眼中。那是一团电流忽然击中了他的刀。他双目不由一闭,电光却已震荡过手,猛地袭卷滚滚向上,让他手掌一痛,浑身麻得使不开力气,不由自住地放下了刀…
“砰”
他的后背猛然传来剧痛,有人一掌直截了当拍向了他毫无戒备的后背。
尘埃飞扬间,电光流逝间,刀刃凿地间,穿着貂皮衣的年轻人愣愣倒在了地上,眼睛冰冷冷看着站在他上方的蔺幽文。
“你是不是让大家看看你的锦衣究竟有多华美精彩?”司空临又不知从哪里跳到了蔺幽文身旁,脸上挂着惋惜的神色,“可是没用就是没用,就像你身上这件貂皮,就算再精致美丽,在这么热的树林间,就是一点作用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