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言,他脑中一嗡,范文程白天的苦心劝诫,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宰桑贝勒,借一步说话。”
宰桑跟着皇太极出了毡帐。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全黑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一轮明月。塞北的风,温柔里带着凌冽。
“宰桑,我只要一个人。”
或许之前的宰桑还有些模糊不清这位四贝勒的用意,以及一系列奇怪的举动。但见他焦虑万分地守在床榻前,方才又那样失态,宰桑心中已是了然。他看海兰珠时流露的,是一个男人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时才会有的神情。
不待他回答,皇太极便紧接着说道:“只要你肯把她交给我,我保证,科尔沁日后再不用担惊受怕,大金会为你们保驾护航。你们可以在草原上自由生息,安养无忧。日后如若我登上汗位,一定给你们博尔济吉特氏一脉至高的地位,不仅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还能世袭爵位,无上荣耀。”
这一番话,令宰桑动了心。
科尔沁与金国虽是盟友,实则是有求于人。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女眷们都嫁过去,极尽所能地巴结这位四贝勒。
宰桑唯一的担忧,只是林丹汗而已。他乃是成吉思汗铁木真之嫡系后裔、达延汗的七世孙,虽然自明初以来,蒙古汗权不振已久,各部落的台吉首领各自为政,然而其人在蒙古威望却不小。十三岁便继承了汗位,尊号为“呼图克图汗”。这几年来,他想要一统蒙古之心,更是毕露无遗。科尔沁部一直以来与世无争,然而这片丰沃的草原,却抵挡不住铁骑的侵略。无奈之下,唯有用女人作为自保的交易品。当时各部领主都对那美名远扬的“乌尤黛”觊觎垂涎已久,三年前,林丹汗指名要阿布将这绝世美人献上,他不得不从。宰桑知道,将她藏在深闺中这些年,到底还是躲不了这一天的。
“可察哈尔那边问起,要如何交代是好?”
“她既然是已死之人,趁消息还没有传开……把今晚在场的大夫,见过她的人,及早处理,以免走漏风声,也省了事端。”
“这人言口杂,难不成……都给杀了吗?”
皇太极冷若冰霜地点了点头,“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四贝勒,还是容我再想想……”宰桑似乎还有顾虑。
“你我而今都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宰桑贝勒看得起我,不妨跟我赌一把,咱们拭目以待。只要你点这个头,换来的可是日后科尔沁部世世代代无尽的荣耀……”
“宰桑,就按四贝勒说的做吧。”
莽古斯突然从后头走了出来,摆出老者的架势来,抑扬顿挫道:“四贝勒今天可以把她带走,正如你方才所言,她……是个已死之人。那林丹汗眼下只怕是自顾不暇,没有心情再找科尔沁的麻烦。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请讲。”
“四贝勒给出的许诺,的确诱人,但是我莽古斯今日要四贝勒答应,无论他日四贝勒是否能登上汗位,小女哲哲的大福晋地位都不可动摇。她是我最珍爱的女儿,嫁去建州十年,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吃苦了十年。儿女情长,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无心追诘。就算四贝勒让她孤苦终老也罢,至少要把这嫡妻的名分留给她,我们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不能当侧室。”
皇太极神色冷峭,未有定夺。
莽古斯不卑不亢道:“我们科尔沁一口气送去了三个女人,四贝勒清楚,这个交易很公平。”
此时此刻的他,无心再顾及左右,审时度势了。脑子里全是三年前,辽阳城下与她分别时的旖旎,她用清澈的嗓音,娓娓动听地说着,得此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错过一次,便是错过一世。他不能再错了。
“好,我答应你。”
“好,四贝勒够爽快!既然如此,这封口之事,我莽古斯会亲自去办,也好了却四贝勒的后顾之忧。”
“一言为定。我明日一早便会启程,带她回辽阳。”
莽古斯摇头:“四贝勒方才也看到了,眼下她的性命垂危,命悬一线,只怕经不起长途跋涉。这些日子,就先让她留在科尔沁调息,等她的身体好些,能下地了,我立刻派人护送她去辽阳,跟着那前去送亲的队伍一起。”
“空口无凭,要我如何信服?”
“我莽古斯说过的话,决不食言。”
皇太极沉寂了片刻,才神色阴鸷道:“三个月,我的耐心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我见不到人,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他逼近了一步,“听清楚了,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我莽古斯拿人头作保,此事绝不会有半点差池。”
皇太极走后,宰桑才有些不安地问:“阿布,这样真的好吗?万一……让察哈尔的人知道了,咱们可是会惹上灭顶之灾的啊!”
“宰桑,你有没有想过,把她留在科尔沁,才是个烫手山芋啊……如今这样,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不是更好吗?”
莽古斯一捋胡须,气定神闲道:“这个四贝勒,是个人中龙凤,颇有帝王之相。说不定,他真的能带给博尔济吉特氏无尽的荣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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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程已经在皇太极的毡帐外等候多时了,一见他回来,便赶忙问道:“她醒了吗?”
皇太极点头道:“嗯。”
范文程捂着胸口,感叹了一声:“呼――谢天谢地!”
皇太极却仍是一筹莫展,坐在案前,手中紧紧握着茶盏,咬牙道:“我平生最恨别人跟我谈条件,尤其是……利用她来威胁我。”
范文程一惊,“宰桑跟你谈条件了?”
“是莽古斯。”
皇太极忿忿道:“若不是因为她姓博尔济吉特氏,他们哪里敢这样得寸进尺!”
“莽古斯开了什么条件?”
“他要我应允,将这大福晋的位置给哲哲。”
范文程一滞,大福晋哲哲……原来一切都是有因果的,皇太极和科尔沁的不解之缘,便是这样结下的。
“你答应了?”
“如果我不答应,只怕明日这消息就会传到察哈尔去。我不想再让她卷入这些纷争中来了,更不能眼睁睁地看她嫁去察哈尔。我不能……再辜负她了。”
莽古斯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狮子大开口,跟他有约在先。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无从选择,才会不假思索地就应承了下来。
范文程唯有安慰道:“四贝勒不必太过自责。姐姐她……不是为了这点名分,才豁出命了来见你的。”
“一个又一个……”皇太极望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喃喃道:“难道要我把整个科尔沁的女人都娶回去,他们才甘心吗?”
“往好处想,这科尔沁,怎么说也与明朝接壤,若是就此把他们驯得服服帖帖的,日后也省了一个大麻烦。”
他摆手叹息,声音是累极。
“也罢,也罢。”
这漫长的一天,只怕于他而言,比行军作战还要费神劳心吧。范文程见他一手撑着额头,是倦容满面,便不再打扰,只问道:“咱们明日几时出发?”
“巳时。”
“走之前,她若是能醒来就好了……”
第二日,拔营前夕,大夫那边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皆是她还未转醒。皇太极就硬生生地又拖延了一刻钟发兵,却也没能等来他想要的消息。他心心念念她的安危,最后终于是等不住了,无论如何都要看她一眼再走。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抛下了旗下士兵,和范文程二人策马赶回了大营。
床榻上的海兰珠果然在睡着,宰桑见状,便识趣地将帐中的一概人等都支了出去,让他们好好道个别。皇太极穿着一身行军的甲胄,步伐比想象中还要沉重些。他单膝跪在榻前,将她冰冷的手紧紧握住,比起昨日来,她的脸上总算是多了一丝血色。
他们相识前后近二十年了,虽然中间又是生离之苦,又是死别之难,聚少离多,哪怕她换了一副容貌也好,但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还是认出了她来。自发兵科尔沁,行军三日,她便跟了他们三日,一到夜里,那孑然翩翩的身影便会出现在河滩边,闹得军营中盛传女鬼之说。阿巴泰同他提过了好多次,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原先他只以为是个恶作剧,又或只是哪个无家可归的女子罢了,并不以为然。可是这么一连三日夜里,每到夜幕降临,他独自出营帐赏星时,不经意间看见她落寞的身影,心中竟是生出一丝疼惜来。直到一晚,他终于是忍不住,好奇地靠近些窥探究竟,才发现她竟独自一人在数着天上的星星。
再后来,他捡到了她遗落的那盏河灯,才彻悟过来。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十八年前,他们初在沈阳马市相识时,她便是如此,寻不到他,便傻傻地一个人在他们初见的那个河滩边坐着、等着,一等就是七日。河滩,是他们结缘的地方。他们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好像都有这辽河水作见证。他记得她曾说过,她的家乡在江南。他曾在书中读到过,在江南一带,放河灯这一习俗的寓意,乃是因为怕牛郎看不清夜暗的鹊桥,遂在人间河流放灯,让牛郎识得路,去与织女相会。他捡起河灯,看见上头用笔墨写着那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他将她那亲笔信中的字迹和河灯上的一比对,竟是如出一辙,才终于得以确信。
那封她借代善之手转交的信,他一直留着。这之前,他处心积虑多时,设计告发大妃和代善私通一事,阿玛盛怒之下,将大妃休弃,只因家丑不可外扬,对外却未言明其罪名,只称大妃私藏锦缎,犯了忌讳,才把这件事情给压了下去。原本二哥也是逃不了干系的,没想到最后关头,他拿着这封信来找他。谁能想到,在她离开了整整五年之后,他才收到了这封信。然而读到那句“另不忘你我之约,有生之年,保二爷性命无恙”时,他才明白,原来这封信,并不是留给他的。
只怕当日她决心留下此信,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用别离之痛来提醒他曾经的许诺。只因那是大哥的遗言,也是她最后的牵挂。其实他从未想过要让二哥一败涂地,只是想要报当年大妃毒害她之仇,也顺便夺了他的势,令其难堪罢了。
可她,到底还是信不过他。即便是离开,她也记挂的人,也不曾是他。一时间他是又恼又恨,想要把这信烧了,想要放弃再去寻觅她。可这些年来,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奈何情到深处,爱到穷时,他如何能做到放下?
范文程又探了一遍她的脉搏,平稳如常,朝皇太极点点头道:“应是性命无恙了。”
听到此言,他的心绪这才安宁了几分。若她仍是命悬一线,他只怕是无法心安理得地回去。
“你曾说,这世间所有的假设,都唯有一试,才能揭晓结果,如果不去观测,结果就不会存在。那现在,是否有了结果呢?”
皇太极忧心地望着她,浅浅一吻在她的手背上。话语间除了担忧,更是不舍。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范文程拍了拍皇太极的肩头,“结果,不是很明显了吗……四贝勒,咱们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