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衣间外传来错落的脚步声,叶砚玉突然抓住门把手。
金属的凉意蛇一般钻进掌心,她却想起昨天会议结束时,新来的实习生指着她惊呼:“叶小姐好像博物馆的希腊雕像啊。”
满室哄笑中,她抚过袖口磨损的包边。
“再试试这个。”林小雅不知何时又递进来件雾霾蓝衬衫裙,腰间的银链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叶砚玉伸手去接时,瞥见对方腕间缠绕的孔雀石手链。
绿松石色珠子在灯光下泛着湿润的光,像极了母亲旗袍上被剪碎的盘扣。
当第四件衣服的拉链卡在后腰时,叶砚玉终于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米白色鱼尾裙的收腰设计勒得她肋骨生疼,这种疼痛却莫名让人安心。
就像每个加班的深夜,她总会把办公室的百叶窗调到四十五度角,让对面大厦的霓虹灯刚好能在地砖上切出等距的光带。
“其实您可以...”林小雅的声音被骤然掀开的门帘截断。
叶砚玉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珊瑚橘阔腿裤在脚踝处堆成柔软的云。
她看着镜中层层叠叠的身影。
左边是扣着琥珀色腰封的自己,右边是裹在香槟色缎面裙里的倒影。
而正中央那个穿着红色吊带裙的女人,正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全要了。”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收银台的扫码器发出尖锐的“滴”声。
叶砚玉低头签信用卡账单时,一滴汗珠落在烫银的签名栏上。“叶砚玉”三个字顿时晕染成破碎的墨花。
当商场的玻璃自动门在身后合拢时,傍晚的骤雨正噼里啪啦砸在购物袋上。
叶砚玉站在雨中,突然扯下发髻。
黑发垂落的刹那,她摸到颈后经年累月被发夹压出的凹痕。
隔着雨幕望去,街角捐赠箱上“旧衣回收”的荧光字正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酒红色裙摆扫过湿漉漉的台阶时,装着旧西装的纸袋已经消失在铁皮箱深处。
叶砚玉在雨中旋转半圈,珍珠项链突然断裂,浑圆的珠子滚进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惊散了倒映中的霓虹光影。
叶砚玉也懒得一个个捡起来了。
那些珍珠在名贵,也没有身体重要,她现在要做的是赶快躲雨。
至于珍贵,谁捡到了就当谁幸运吧。
趁着下雨,叶砚玉又转头回到商场。
之前她跟服务员说,需要一套正式的服装,没想到服务员小姐姐给她推荐了西服。
想着自己的西服总是穿旧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换一件。
想想衬托女生的还是只有旗袍。
要不去选选旗袍?
青石板沁出的凉意渗进叶砚玉的小腿肚,她望着“承衣坊“褪色的匾额。
鎏金裂纹里游出半只残缺的仙鹤。
这是老城区最后一家手工旗袍店,樟木门楣上悬着的铜铃铛落满灰尘。
却在推门时发出清越的响声,惊醒了柜台后打盹的老裁缝。
“找这个纹样。”
她把手机推过玻璃台面,照片里是被剪刀绞碎的淡青色绸缎,半朵玉兰的绒瓣正在泛黄的布片上蜷缩。
老裁缝的玳瑁眼镜滑到鼻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剧烈颤抖。
黄铜镇纸“当啷”砸在清末年间的紫檀量衣尺上。
里间织机声戛然而止,蓝布门帘后转出个穿月白褂子的女人。
叶砚玉的呼吸卡在喉间,那人发间别着的银簪子。
末端坠着的翡翠水滴,分明是母亲婚礼照片里的旧物。
“这是小女锦云。”老裁缝用袖口擦拭镜片,“你要的玉兰纹,在二楼第三只樟木箱。”
旋转木梯在脚下呻吟,叶砚玉数着阶数的手突然顿住。
第七级台阶侧面刻着歪扭的“玉”字。
被岁月磨得发亮的刻痕里,还嵌着星点朱砂。
那是她七岁时用母亲绣花剪刻的,当晚父亲折断剪刀,铁刀划破母亲绣绷上未完成的并蒂莲。
锦云推开雕花木门,陈年丝帛的气息扑面而来。
二十平米的空间里,上百匹绫罗绸缎在暮色中流淌。
叶砚玉的指尖刚触到一匹雨过天青色软烟罗。
整列衣架突然发出环佩叮当。
那些藏在布料间的银铃铛串,竟与母亲首饰盒暗格里的铃铛锁链一模一样。
“在这里。”锦云掀开防尘罩的动作像揭开某种封印。
樟木箱里叠着件未完工的旗袍,月白缎面上浮着暗纹玉兰。
胸襟处却突兀地缝着块墨色补丁。
叶砚玉的指甲掐进箱沿,她认得这手法。
母亲总在被父亲撕破的衣裳内衬绣上暗纹,把淤青藏进鸢尾花的脉络。
老裁缝的黄铜尺贴上她后颈时,叶砚玉猛地弓起背。
金属的凉意蛇一般钻进脊椎,量尺滑到腰际的瞬间,童年记忆如潮水漫过:父亲握着戒尺抵在母亲腰窝。
“再敢接绣话就打断你的手”,檀木尺上的包浆映着母亲苍白的脸,她旗袍侧缝的茉莉花正在汗湿的后背凋谢。
“一尺九寸。”
老裁缝在泛黄的账本上记下腰围数字,叶砚玉瞥见某页边缘的批注。
“苏氏婉容,辛巳年三月初八,一尺九寸”。
母亲的名字像根绣花针扎进瞳孔,竟曾是承衣坊的登记在册的客人。
裁缝铺的天窗漏下菱形光斑,锦云正在描摹她的肩线。
“要嵌芽青滚边吗?”锦云的声音惊醒回忆。
叶砚玉看着她在设计稿上勾画,笔尖悬在领口位置时。
突然说:“加道暗扣。”
那年梅雨季,母亲锁骨处的瘀紫在破碎盘扣下若隐若现,像朵永远不能盛放的昙花。
当夕阳染红绣架上的白缎时,叶砚玉终于看清那幅未完成的刺绣锦云绣的不是玉兰。
而是并蒂莲断裂的茎脉,半朵残花用血线勾勒。
原来母亲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有品味的人。
等旗袍做好了,叶砚玉穿上应该会很美吧。
不然当时爸爸也不会被妈妈迷住。
老裁缝一顿比较之后,然后让叶砚玉回去等着,他们加班加点明天就能出来。
因为叶砚玉跟裁缝说过,自己等得很急。
老裁缝也很体谅她,表示会尽快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