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楚向林叔拜别,花了三四天时间,饱经风霜,终于再次来到了阔别许久的天京城。
城楼前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孟楚抬手向高耸城墙上遥望,神情有着些许惆怅。
管家不久前曾来到小荷村见她,并对她简单叙说了一遍两年前发生的事情。
孟楚当时正拿着捣药的石杵,听到管家轻声谈及她现已下葬的事情时,她手上无力,石杵啪的一下便掉到了地上。
回到现在,孟楚低下头来,掩着面不知道入城后该如何自处。
正想着,一个人忽然向她这处走来,他手中拿着一篮东西。擦身而过时,他倏地抬起手,下一刻,孟楚便感觉到她的头上多了一样东西。
纱帽。
那人凑近:“小姐,老爷说您现在不宜在城中露面,我也是奉命为之。”
孟楚怔了一瞬,随后死气沉沉地点了点头。
沈大哥请人代她成婚,虽然不知道那个新娘子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瞒天过海,但是她却以自己的身份死了。
孟楚不得不想到她的死也有自己的原因。
她帮了自己的忙,却丢掉了性命。
孟楚心中涌上无穷的愧疚。
虽然如此,她现在却不能向谢家言明此事。为了那次的大婚,谢家想必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而那个“孟楚”又和谢家人相处那么久,感情自然深厚。
而她若是贸然在他们眼前“诈尸”,说不定会吓坏了他们。另一方面,谢家和孟家的关系有可能再也不会复原。
千头万绪在脑海中交缠,孟楚忽然觉得头疼,便伸出一只手来轻揉着额角。
穿过城门,便是那条贯穿南北城楼的大街。两年时光飞逝,它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孟楚心神沉浸在周围环境中,不觉一辆马车奔驰而过,她反应不及,幸而身边那人好心拉了一把,这才没有被殃及。
马车飞掠而过,孟楚注意到那个车夫含怨瞪了自己一眼。
孟楚一怔,随后挺直胸膛要回瞪过去。
身边的人提醒:“那是谢府的马车。”
孟楚转瞬间便心虚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
从此以后,若是碰见谢府的人,她应是都直不起腰了。
怀揣着复杂心情,孟楚缓缓上了马车。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孟府门前。
孟楚掀开车帘一角,当双眸触到那熟悉的朱漆大门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忽然揪成了一团,心如擂鼓。
同行那人已经下了马车,见她迟迟不下,温声提醒道:“小姐,老爷和夫人已经等您许久了。”
想到爹娘,孟楚的心顿时软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咬着牙,终是踏着台阶走下马车。
注意到她情绪紧绷,身边那人有意调侃。
“幸亏小姐您提前来信,若是您早些时候回来,一进门定会遇见谢家公子。”
孟楚的心停了半拍:“谢家公子,他怎么了?”
“他从外地回来,听闻了您的‘死讯’,便匆忙赶到谢府赔罪。”
“赔罪?”孟楚忽然呼吸不过来,感觉自己几乎要晕倒了。
“哦,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在府中长跪了一月罢了。”
孟楚惭愧地低下头来。
老天爷,她只是一时兴起逃婚,事情怎么偏就发展成这么个鸡飞狗跳的样子?
孟楚心里惴惴不安。这件事以后要如何收场呢?
孟老爷只将孟楚尚存人世的消息告诉了身边亲近几人,为了隐瞒消息,孟老爷将相会地点定在了自己的书房。
孟楚走进书房,身后,两扇门缓缓合上,她摘下纱帽,随后心有怯怯地看向书案后的爹。她转过头,书案一侧,娘正绞着手帕含泪看着她。至于身后的李嬷嬷,泪水已经盈满了她的双眼。
四个人怔怔相视了许久。
孟楚清楚地看到,爹起初还是一脸悲伤,但渐渐地,他脸色大变,一张和煦的面容瞬间变得犹如凶鬼一般。
“你还知道回来?!”孟老爷挺直了腰板低吼。
孟楚低着头,小声嗫嚅道:“爹,我错了……而且,我也没想到我出去后会发生那么多事情,至于这个时候才回来……”
“你先别说话!”孟老爷怒声止住她的倾诉。
孟楚心中有愧,乖乖地闭上了嘴。
书房一片沉寂,静得只能听到几个人的呼吸声。
“啪!”孟老爷拿起镇纸在书案上猛敲了一下,声如洪钟,“你这个逆女,竟然还知道回来!”
孟楚抬眸楚楚可怜地看他:“爹,我没想到会这么久……”
“闭嘴!”
孟楚低下头。
耳边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孟楚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着,爹正绕过书案向她这边走来。
孟夫人拉住孟老爷的衣袖,大为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阿楚好不容易回来,你再吼她,阿楚再跑了可怎么办?”
孟老爷一双眼睛瞪大如铜铃。
“她还想跑?!”
孟楚霎时一颤。
孟夫人注意到女儿的可怜情状,她挺直胸膛,当即与丈夫对峙起来。
“你若是再凶阿楚,我便同你和离!”
孟老爷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
“不许对阿楚说气话!”
孟老爷的右手在半空颤了半晌,最终无力地放了下来。
在孟夫人充满警告的眼神中,孟老爷深吸一口气,转身缓缓走向了自己的女儿。
他停在她两尺外的距离,饱经风霜的眼眸沉沉看向她。
孟楚低着头惊惧不安,等待着父亲的审判。
许久,她没有等到严厉的训斥,而是父亲一声怅然的长叹。
“如今,倒真是成了我对不起谢怀义那家伙了……”
孟楚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孟夫人一脸喜出望外地走到她身边,轻拍起她的双肩。
“走了这么多路,想必阿楚也累了,你好生回房中休息去。”
孟老爷皱起眉:“你现在的身份不能暴露,我和你娘已经为你准备了另一个院子。你这几日便搬去那里住吧。”
孟楚怔住。
皇上传召,谢怀义急匆匆闯进御书房中。
两年来,皇上清秀的脸庞上已多了些岁月的痕迹。谢怀义走到案前,便瞧见他皱着眉。
许久,皇帝低声沉吟道:“刚才,在公主府看守的黑甲军告诉我一件事情。”
公主府?谢怀义敛了眸。
自两年前长公主在妖乱中失踪后,皇帝便下令将公主府封锁,只留几个黑甲军在府内看守。
另外,有几个忠于长公主的人执意要留在府中,皇帝最后也点头同意了。
这么久,怎么皇上又提起了公主府?
谢怀义面上露出一丝犹疑,探询地看向案后的皇帝。
皇帝唇边现出一抹苦笑:“谢卿,我皇姐,她孤零零地在湖底待了两年。”
谢怀义僵住了,许久,他终于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道:“长公主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难道……长公主在府中遇到了妖,因不能抵抗,所以跳进了湖中以死明志吗?
谢怀义脑海中思绪翻涌,顷刻,他俯身行礼:“我这就派人尽快调查长公主的死因。”
皇帝沉默地点头。
长公主失踪一案有了反转,整座天京城人人震惊之余,不由又担忧起来。
当年妖乱之后,圣上为了找到长公主,也为了抓那些作乱的妖族,派黑甲军将他们的家中翻了个底朝天。如今旧事重提,皇帝是否还会再故技重施呢?
谢怀义现在整日因为长公主一案而愁眉不展,孟老爷想找个空闲时间同他谈事便有些困难。
整座天京城热火朝天的第五日,官舍中一位同僚瞧出了他的不对劲,便走到他身边问道。
“不久前你避他如蛇蝎,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怎么这几日开始时常看他?”
孟老爷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已然被人注意到,僵了一瞬,他眼神游移地说道。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两个之前只是小矛盾……哪有那么严重?”
同僚诧异地看向他:“丧女之痛,岂是小事?你怨谢大人,我们是理解你的。”
孟老爷陡然变得心虚起来。
“这么久了,我已经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了。”
同僚欣慰地看向他:“你能想通这件事,我很高兴。”从此以后,官舍中的气氛再也不会冷若冰窟了。
孟老爷干笑了一声,便转过身向别处走去了。
官舍中的小插曲,谢怀义丝毫没有察觉到。出了官舍,他忽然想到身处控妖府的侄女来。心念一起,他便动身前去了。
因为长公主一案与妖有关,所以这件命案便由控妖府揽下。五日过去,如今也该有个进展了。
走到控妖府大门前,负责此案的官员站在门前笑脸相迎。
谢怀义回了他一个不冷不淡的眼神,随后大步走向前去。
“你们如今有了什么进展?”
官员沉吟一声,缓缓说道:“很奇怪的一点,长公主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谢怀义停步,静静地看向他。
“还有……”官员突然变得欲言又止,仿佛将要脱口而出的那件事情有些难以启齿。
谢怀义有些不耐:“你们还有什么发现,尽管说吧。”
官员表情有些灰败。
“丞相,仵作验了长公主的尸体,说……说她……”
“他说什么?”谢怀义皱起了眉。
“长公主在妖乱发生之前便死了。”
谢怀义脑中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回府后,谢怀义将莫悠然唤了过来,他将官员的话简单说了一遍,随即负手看向一脸平静的莫悠然。
“他说的可是真的?”
莫悠然重重点头:“仵作来来回回验了许多次,结果绝对没有出错。”
谢怀义心沉了下去:“你可知晓,长公主大概在什么时候离世?”
“距离妖乱的时间,大概是一个月。”
谢怀义忽然觉得呼吸困难:“那……那个长公主是谁?”
莫悠然眼眸幽深:“恐怕是妖假扮的,那么好的伪装,我们人是做不到的。”
“妖……”谢怀义口中低喃,心中已经做好了迎接皇帝滔天怒火的准备。
这只胆大妄为的妖,不仅将长公主沉入湖底,还冒充她的身份在皇宫中来去自如……天家威严何存?!
谢怀义怔忪许久,半晌,他静静说道。
“既然能假扮长公主,那么这只妖必然熟悉长公主的举止,你们可查到了什么人?”
莫悠然抬眼,一双水眸渐渐弯成新月的模样。
郁繁行了两日,终于又回到了青幽谷中。
才回谷,她便急忙跑去自己的房中好好睡了一觉。
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黑了,殿中幽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相比到处都是深蓝海水的龙渊,郁繁觉得这黑夜反倒颇为亲切。
她站起身,然后在床边掌起了烛火。
郁繁是不习惯有人服侍自己的,两年来,她的殿中始终只有她自己一人。
容青和露浓在一年前经常来殿中陪她说话,但是如今因为妖族事务日渐繁多,她们之间也很少交谈了。
“郁繁,我才来你殿外,你便醒了。”殿外那人调侃着,一边迈步走来。
郁繁早就穿好了衣衫,听到脚步声,她匆忙将床帐收拢,然后挂到了帘钩之上。
周溟已经进了殿,简单向屏风后瞧了一眼后,他摇着头缓缓坐于屏风旁的软榻之上。
郁繁绕过屏风走近。
“今日的事情你已经处理完了?”
周溟揉着额角点头:“倒是你,才出去这么久便回来了,可是在外面玩够了?”
郁繁轻哼:“哪有,我在一个镇子里晃了几圈,觉得哪里都没意思。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又回到你们身边来了。”
周溟无奈地摇头。
正说话间,门外出现一个纤弱的身躯轻轻向这里走来,皎洁月光将她的身影清晰地投在了门扉之上。
郁繁示意周溟噤声,随后缓缓走到了门后。
那道身影在门后停驻许久,却始终都没有说话。郁繁同周溟面面相觑,周溟唇角露出一抹苦笑来。
郁繁摇摇头,将手置于门扉之上,猛地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正要敲门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郁繁作惊喜状:“露浓,我等了许久,你终于来见我了。”
露浓似是还挂念着之前的嫌隙,她的眉头不曾舒展。郁繁言罢,她才缓缓露出一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