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特修女,坐着羽涅父亲海榄先生的运夏布的大船,从西洞庭湖,直达上海黄浦港,这一走,就花了三个月的时光。
在印度加尔各答的特蕾莎修女,给珍妮特修女,用英语,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特蕾莎修女在信上说:
你不喜欢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
你仅仅只是度过它。
无记你过着什么样的
没有说喜欢的生活,
你就没有生活。
你无须去爱,
去饮酒或者微笑。
阳光倒映在水面上,
如果它令你愉悦,
就足够了。
幸福的人,把他们的欢乐
放在微小的事物里,
永远也不会剥夺,
属于每一天、天然的财富
珍妮特心中默念着特蕾莎信中忧郁的句子,生出无限遐想,自己却在背诵泰戈尔的诗句:
我一无所有,只站在林边树后
倦意还逗留在黎明的眼上,
露润的空气里。
湿草的嫩味悬垂在地面的薄雾中。
在榕树下你用乳油般柔嫩的手挤着牛奶。
我沉默地站立着。
我没有走近你。
空气和庙宇中的锣一同响起。
街尘在驱驰的牛蹄下飞扬。
把汨汨发响的水瓶搂在腰上,
女人们从河边走来。
你的钏镯叮当,
乳沫溢出罐沿。
晨光渐逝我没有走近你。
可是,羽涅从巴黎圣母院,写给特蕾莎修女的信上说: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
只不见去年得游伴,
也没有当日的心情。
不愿勾起相思,
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
害我相思一夜。
后来,珍妮特修女,也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寄给羽涅。
这是秋天。
树叶在我心中飘落。
褐色树叶
携带着蜗牛们
以胆汁的痕迹
写下的苦涩的字。
小提琴的言符,
啜泣,拉着
我的心出发
走上遥远的旅程。
小船在绿水上荡漾
腐朽的气息浓重。
水编织一面仁慈的帘幕
遮住眼晴
避开分离的情景。
一切都终结于此。
你的手
离开我的手
念着这样伤感的诗,珍妮特的眼泪,洒在长江的水面上。白蔹走过来,轻轻地说:“珍妮特,珍妮特,你为什么,有流不尽的泪水?”
珍妮特低着头,擦干净脸上的泪水,轻声说:
当我离开你的时候,
那双明亮的眼睛,含情脉脉,泪水莹莹
有谁告诉我,他们现在的情景?
你可曾记得,惜别时我的忧伤?
白蔹说:“珍妮特,这次羽涅从巴黎圣母院回来,是不是想见见那个传说中的党参先生?”
“是的。”珍妮特说:“特蕾莎修女,从遥远的加尔各答来;羽涅修女,从更遥远的巴黎圣母院来。我们共同的愿望,是拯救一个叫党参的人。”
白蔹一身雪白的西装,站在船头上。珍妮特不敢靠近。白蔹说:“珍妮特,你有没有问过,在她的祖国,还有一位痴心汉子,爱着她?而且,他的爱,一塌糊涂?”
白敛转回船舱。江南五月的风,穿过他的发际。江面上,有数十只鸥鹭,追逐在浪花之上。
“羽涅说过,在她的心结未解开之前,一切都是浮云。”珍妮特说:“白蔹先生,你怎么知道,还有一位优秀的男士,爱着羽涅?”
白蔹说:“那位男士,就是我。”
“哦!”珍妮特说:“我听羽涅的父亲海榄先生说过,白先生,您是纵横十里洋场的成功人士,钻石王老五。我作一个小小的猜想,在大上海,大家闺秀,名媛交际花,她们会排成长队,等待您的召见呢。”
“达尔文主义的社会,您所说的,理论上是成立的,珍妮特。”白蔹摊开双手,做了一个珍妮特无法理解的动作,说:“请允许每一个人,保留一份最神秘的、最原始的缺陷。而这份缺陷,是追梦人永远不可放弃的动力。”
“哦!我知道了。”珍妮特说:“爱,不随时间流逝而改变。它长存,直至生命的终结。如果有人证明这是错误,那么,我从未写诗,世上从未有过真爱。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无云的天空,繁星点点。黑夜与白天的最美色彩,在她的容光与目光中相遇。虽然我先爱你,但后来你的爱超越了我,因为真爱不分你我,丰盛的爱不分彼此,所以,我们才有力量,走向永恒。你和我,因为爱,成为一体。”
白蔹无不遗憾地说:“或许说,我与羽涅,因为爱,永远不能成为一体,才能结构为永远的缺陷。”
珍妮特住进朱葑区行政局朱家角教堂附近一家精致小旅馆里,羽涅早就到了。羽涅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上衣,一条洁白的长裙,看到珍妮特,早早伸出手臂,两个人,热烈地拥抱着。
“我怀疑,我到了天堂。”珍妮特说:“人世间,有这么美妙的地方。”
两个女士,手牵着手,穿过窄窄的麻石条铺的小巷子。小巷子的两旁,全是金黄色油漆刷过的店铺,店铺的梁托上,挂着长圆形的红色的灯笼。
古巷子里,走路的人,穿长袍马褂、穿西装、穿旗袍的汉人,穿苗族、壮族、土家族服装的少数民族,脚步很轻,轻到低于淀浦河的桨声,低于江南第一茶楼的古琴声;买卖贷物的人,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甚至是做一些简单的手势,仿佛,语言是多余的负担。
羽涅和珍妮特,急着赶去教堂。
羽涅的父亲,海榄先生,在教堂里作祷告。
教堂的门楼,规模不大,两旁是半圆顶的落地窗,中间的大门,亦是半圆形的上顶。一楼和二楼,米黄色的主调,间缀着浅红色的线条。
大门的上方,才有三楼和四楼,却是以白色为主调。
三楼的正前方,没有窗户,是一组浮雕,一个耶稣像。四楼的顶部,竖着一个硕大的十字架。
海榄先生走出教堂,看到女儿羽涅和珍妮特,像个弥勒佛,笑呵呵说:“我们吃上海菜去。”
海榄先生点了一个八宝鸭,一个水晶虾仁,一个红烧鮰鱼,一个上海白斩鸡,一个素蟹粉。海榄先生说:“珍妮特,你喜欢吃什么?再点几个菜。”
“珍妮特,我问你,去年上半年,你在澧州府的桂花山教堂,不是把党参,当作一个危重病人,关押着吗?”
珍妮特说:“是的,是的。当时,党参先生,和一位叫瞿麦的先生,得的是烈性传染病,霍乱。”
“谢谢你,珍妮特,是你救了党参和瞿麦的命。他们两个人,是怎么离开的?后来去了哪里?”
“党参和我说过,他和瞿麦,瞿麦的哥哥,还有其他两个人,来澧州府,是来扮禾佬的。”
“扮禾佬?”羽涅问父亲海榄:“爸爸,扮禾佬是个什么职业?”
海榄说:“就是帮地主,收割粮食的农民。”
羽涅几乎失声叫道:“可怜的党参!一个有大好才华的青年人,怎么会沦为一个扮禾佬?我一万个想不到!”
“党参先生和那个瞿麦先生,可能是他们的同伴,得了同样的病,才急着逃出了桂花山教堂。”珍妮特说:“他们逃走时,还把我们教堂里的拉比打伤了。至于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想不到,党参这么粗鲁。”羽涅说。
“羽涅,我的宝贝,你不理解党参当时的心情,我是能理解的。”海榄说:“我们中国人,讲究的血性两个字。如果连自己的亲兄弟,家乡的朋友,都坐视不救的话,怎么称得上是血性男人?”
“血性男人?”羽涅说:“什么是血性男人?父亲,我从未从这个角度上,去理解过党参。”
“真正的血性男人,是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苦难解救的责任,当作自己矢志的责任,然后,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哪怕前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海榄说:“曾几何时,我把实业救国,当作过自己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