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
绵延上百亩的麦田里人头攒动,在一片金色的喜悦中,农妇们累弯了腰,烈日下,她们的眼神里反射着惊喜与忧愁。
肌肤黝黑的农夫背着一筐又一筐沉甸甸的麦穗往来于贵族家的仓库,汗珠在额头上聚集,浸湿了汗衫。
在那片微波粼粼的麦田里,大汗淋漓的蚁升只是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但他不像其他孩子一样跟在大人身后拾遗漏的麦穗,挥动手里的镰刀,一株株麦穗波浪般倒进他怀里,刈麦的速度比大人还快一节。
比别人多割了一个来回,蚁升直了直身子,手里的镰刀已经汗湿,变得黏搭搭的,身上的灰尘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弄的人瘙痒难耐,头发上、脸上、甚至鼻孔里都积满了灰尘。
上一世的蚁升哪里受得了这般折磨!
可现在的蚁升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并不觉得难受。但看着紧跟在自己身后的雪炎,蚁升心里满不是滋味。在上一世,蚁升见到的女孩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即便是侍女,也是见不得一丝灰尘的。
在蚁升心里,女孩就该娇惯些,因为她们才是大自然最美丽的生灵。
“这样的生活还是尽早结束吧。”蚁升心想。
他口渴,带来的水已经全部喝完,于是便想去小溪边饮一口凉水。
雪炎看着蚁升要去溪边,扔下镰刀,也紧紧跟着。
“咕咚咕咚!”
蚁升趴在溪边将嘴沉进溪水痛饮,随后把整个头沉进去,世界瞬间变得安静而奇妙起来,睁眼看着澄澈见底的溪流,不时有鱼儿飞快从他眼前闪过。蚁升心情愉悦起来。
雪炎蹲在溪边,用手捧着水喝了几口。
“唰!”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小溪对面飞来一块石头,足有半个西瓜那么大,精准地砸向蚁升。
“主人小心!”雪炎一声惊呼,横挡过去,“啪”的一拳将飞来的石头砸碎,娇小的拳头上隐隐缠绕着绯红的火焰,“谁?”
雪炎年仅十岁,在没有开辟梵海的前提下,实力就已经堪比青池秘境初期的梵法师,绝对是让人眼红的存在。按年龄来看,在整个域国,估计也能算进排名前十的天才。
以雪炎的实力,察觉到小溪对面飞来石块并不是难事。
蚁升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察觉到危险实在情有可原。但蚁升对自己竟一点没有察觉感到没法原谅。要是没有雪炎,自己非给石头砸中不可,到时候死得稀里糊涂,比三百年前也好不到哪儿去。
蚁升心里后怕,同时也感到疑惑,怎么续生的这一世感知能力这么差了?
要知道,自己上一世,就算三岁的时候周围十米之内飞进一只蚊子他也能察觉到。
“哟。”
小溪对面的石头堆里冒出一群人,足有七八个,交头接耳,一个个露出阴邪的笑容。为首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须家小少爷须天保。
须天保斜眼打量着蚁升身旁面无表情的雪炎,对蚁升道:“嗨哟,我还以为小溪里有野狗在喝水,正想抓回去剥了皮烤着吃呢!原来是你这头妖孽!”
蚁升是畜妖族,头顶长着一对小巧黑色的羊角,刚冒出尖儿,因为自小没爹,又是妖类中身份最低微的畜妖一族,在白坡镇这个人类的城镇被人族当作妖孽对待。
蚁升常年穿着一条破旧的过膝短裤,剪了袖子的汗衫,赤足。他一头黑色短发乱蓬蓬,几乎遮没了羊角,浑身灰不溜丢,一副脏兮兮的模样,常被人们当成了小叫花。
“哎呀,糟糕!”须天保身后一个身材高瘦的平头男子叫道,“早知道是你们,我们就不在上游撒尿啦!”
话音一落,众人哄然大笑。
蚁升没闻到水里有尿骚味,但感到一阵恶心。
目光余角一盯,发现雪炎正要动火,蚁升觉得不妙,止住雪炎,嘿嘿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白面馒头天保少爷。刚刚天上滚下个大石头,我还以为有野猪在对面拱呢!哎呀,见过天保少爷。”
蚁升嗓音稚嫩,可说起话来有模有样,像个大人一样,令对岸稍感吃惊。
“你……竟敢侮辱本少爷!”须天保叫道。
“没有,哪有的事?天保少爷,猪都知道,我可没那个胆子!”
“哼,谅你也不敢!”
若是一天前,蚁升定要和对方大吵一番,甚至大打出手。但现在蚁升觉得不能再做小孩子的事了,他微微拱手,拉着雪炎转身便走。
“无礼!少爷叫你走了吗?”须天保的身后,那个身材高瘦的跟班讪笑着,高声叫道,“知道是少爷来了,还不过来跪下磕头!”
这位跟班名叫马善,二十一岁,是跟班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他正是须天保前不久招募的武者,武道初境中期。
“马大哥真会为难人!”另一个名叫小鱼的跟班笑道,“这条小溪起码有五米宽度,叫一个八岁的普通人过来磕头岂不是要他命嘛!”
“小鱼,这你就不懂了,”又有声音道,“咱们天保少爷何等高贵的身份,一个脏兮兮的平民又怎敢跪在少爷面前磕头?至少叫他趟过小溪,洗净洗净!”
小鱼正要说话,看到雪炎的眼神,立刻住嘴。
“不愧是贱民,只会躲在女仆的身后,叫什么男人!”见蚁升不买账,须天保使劲嘲讽。
“我本来就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啊。”蚁升心里苦笑,并没理会。
对岸的少年看着蚁升牵着雪炎的手就觉得不爽,他曾多次求爹把雪炎买过来,可是千方百计都不能成功,出多少钱都没法打动蚁梆子,又因为忌惮蚁梆子,不能乱来。
这时碰着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蚁升。他跳上一块两米高的巨石道:“本少爷告诉你,今天你不过来磕头那就只有死路!”
“别理他,我们走!”蚁升道,拉着雪炎继续往回走。
雪炎听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气得发抖。她觉得诧异,主人的性格何时这么能忍了?
对岸的须天保也觉得奇怪,蚁升可是他们口里称呼的“小魔头”,虽然没有修为,只是个畜妖族贱种,但和他们打架从来不认输。打起架来像个小魔头,而且力气贼大,要是以前,有一句侮辱他的话他都要拼命。
他还记得三年前雪炎没有出现在这个镇子的时候,虽说那时候没有马善跟着,可他们五个一起上也只和蚁升打了个平手。要知道他们五人,除了小鱼外,几个的年龄几乎都大过蚁升。
看蚁升拉着雪炎往回走的背影,须天保感到在小厮面前被蚁升忽视了。这哪能忍,他气得满脸通红,在几个跟班的注视下大声叫道:“贱民!你是不是怕本少爷。”
他的语气里不乏骄傲之色,但也有一丝隐藏极深的胆怯,这一点或许就连他也没有意识到。
蚁升气得牙恨恨的,很想转身越过小溪,一拳打在须家少爷的小白脸上。
要在一天前,他肯定会这样干的,而且自认为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十分出色。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和小孩子计较的兴趣。
“同样是须家人,怎么和须迷那小妮子差距这么大!”蚁升嘴角无奈地耷拉了一下,继续往回走。
打了他不划算。这是蚁升心里冒出来的又一个想法。
以前雪炎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和须天保几人打架,最后吃亏的总是自己和爷爷。当然他也不吝啬往须天保欠揍的脸上来上几拳。然而打得越狠,往后爷爷受到的欺压就越发严重。
可蚁升到底是一个行动超过思想的孩子,每次都是先动手了再思考其他的。
至于雪炎在蚁升身旁的时候,他们几个要打架也得掂量一下再行动。
因为他们都清楚激怒雪炎的后果还是很可怕的。这一点在三年前他们就已经体验过了。
然而这次,须天保在众小厮面前感到丢了脸,也不愿当个缩头乌龟,在对岸怒声骂道:“贱种!本少爷何时让你走了!给我站住!”
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的感觉,他也顾不及雪炎会不会私下报复,纵身一跃跳过五米宽的小溪,追了上去。
对这个宽度的小溪,马善自然也轻松越过。然而小鱼等几个小厮就有得受了,慢慢跨入溪水,洑水而过。
小鱼这个须天保身边年龄最小的跟班,在过溪水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有多慢走多慢,而且特别谨慎,仿佛在对岸等着他的,不是少爷,而是漫山荆棘。
没必要太拼命啊。
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
在他的人生理想中,他想慢慢长大,抱着一棵不大不小的大树遮风挡雨,再长个几岁,随便选个不大不小的公会、流派或者宗门加入进去,混个几年,随便习得些不大不小的本事,然后出来进入仕途,搞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不需要上战场那种,娶个比母亲稍微温柔的媳妇儿,生几个女儿,然后缓慢而愉快地度过美好的一生。
啊,人生充满了阳光,真是挡也挡不住!
有时候他就搞不懂了,像蚁升和山娅这样一根筋的人到底是怎样的构造,随便向大树低下头,展颜微笑啊,拍拍马屁啊,这样不就获得一个容身之处了?偏偏带着一个凶巴巴的女仆,到哪儿都生怕弄丢了似的。
女仆吧,还是得讲究温柔,媳妇儿则讲究贤淑,红发小妖虽然长得还是挺耐看,但能当饭吃不成?
他记起来上次被雪炎瞪了一眼就差点晕倒的惨状,直呼要命。
那是他们几个瞅着雪炎离开蚁升的时候,叫上马善,将蚁升痛扁了一顿。结果那天深夜,一个娇小的身影在夜深时分,一家家拜访了他们几个。
第二天他们醒来,直到父母看见他们一夜浮肿的脸,才知道睡梦中遭了一顿毒打,而且还是专打脸那种。
那件事情的真相只有小鱼一个人知道,因为他只挨了一拳,被瞪了一眼,伤势最轻,所以直到现在也不敢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想到那个娇小身影宛如野猫一样诡异地出现在自己屋子,恶狠狠盯住自己的感觉,小鱼感到今儿的溪水格外冰凉,不禁打了个寒颤。
岸上,须天保去了又来,看见小鱼这等跟班仍在划水,还有个不知死活的竟然摸了条鱼,不禁有些恼怒,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点,给本少爷上啊!”
小鱼苦恼地应和道:“少爷,今儿溪水太深……太凉……”
然而夏日炎炎小溪旁,有蝉等不及破壳而出,怯弱地试了试嗓音,开始呜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