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你爹爹在家吗?”像个粽子一样鼓鼓囊囊的王翠巧还没到王晓红家,就在路上碰到了王晓红。
这个冬天好像格外得冷,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王晓红就像另一个粽子,胖胖乎乎的身体上插着一个小脑袋。
“不在的,今天警察又来问星星姐的事了,他带人去山上了。”王晓红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你现在是要去干甚?”王翠巧拽住王晓红。
“去跟二叔家借点肉,爹爹说警察是城里来的大人物,中午前肯定回不去城里了,留家里吃饭得给人家做点肉菜。”王晓红老实地答道。
王翠巧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红,你家也没肉啦?”王翠巧问道。
“没了,过年那几天全吃没了,家里一点肉渣都莫得了……今年冬天好冷啊,怎么还不回暖……”
王晓红一边说着,一边往村子另一头走。
“那你去谁家借肉呀?”王翠巧拉着王晓红的手,跟上了她的步伐。
“二叔家,二叔好面子,家里就算没肉了,应该也会借几个鸡蛋。要是鸡蛋都借不回去,我爹铁定揍我。”王晓红撅着嘴,不太高兴地说道。
“……生不出蛋的老母鸡!要你有何用?还不如养头母猪呢!还能杀了吃肉!”
“啊!对不起!啊——”
王晓红和王翠巧刚走到王二叔家门口,就听到了乱七八糟的声音——有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女性凄厉的惨叫,男性的怒骂……声音杂乱,吵得人心中发寒。
“二叔!二叔在家吗?”
王晓红“咚咚咚”砸了几下门。
王晓红的举措救了屋内二婶的命。
屋内一阵慌张地收拾声,王翠巧还听见了二婶压抑的抽泣声和二叔不耐烦的嘟囔声。
“吱呀。”
王二叔推开门,走了出来。
王二叔一直是体面人,他年轻的时候去城里闯荡过,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回了王家坡。
但即使是住在偏远的王家坡里,他王二叔每天也会穿着体面却不保暖的风衣,踩着擦得黑亮亮的皮鞋。
两个小女孩说明来意后,王二叔的表情看上去明显不太想借肉,不过最后还是一人给了一块年前腌制的腊肉。
“翠,给你哥说,王老太生日我也去凑个热闹。”临走前,王二叔握着王翠巧的手,抚摸了两下。
王翠巧感觉不太舒服,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收回了手。
“晓得了,晓得了,二叔。”
……
奶奶的大寿从早上八点就开始办了,村里的男人们陆续来到了王翠巧家里,每个人都穿得厚厚实实的,围坐在院子里的几张木桌旁。
王翠巧和嫂子忙得不可开交,两个锅轮番炒菜,柴火烧得浓烟,隔着老远都能看见,灶房里热气腾腾的,一点也不像冬天。
“翠,你拿个馒头,盛点菜给你奶端过去,我去给他们上菜。”嫂子抹了把汗,和王翠巧说道。
王翠巧又看了眼嫂子发红的脸。
“嫂子,我哥他要是再打你,你来找我或者奶奶,他当我们面就不会打你了。”王翠巧小声说道。
奶奶今天醒得格外早,她坐在床上,侧脸对着王翠巧,枯槁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
八十岁的老人,身形瘦小得像只老鼠,佝偻着背。一头稀疏的银发,坑坑洼洼的脸上勉强可以分辨出五官。
“翠啊……今天是我的寿辰,我想上桌吃饭。”奶奶慢吞吞地冲王翠巧说道。
王翠巧把碗放到床上,挽住奶奶的手臂,柔声说道:“奶奶,你睡糊涂了吧?哪有女人能上桌吃饭的?”
“……我都活八十了,我还能有几天活头?我的寿辰,我就想上桌吃个饭都不行吗!”奶奶有些生气,她不停拍打着王翠巧,话也越说越快。
王翠巧一愣。
平日里,奶奶一向是好说话的,可不知为何,这次却如此坚持要上桌吃饭。
“奶奶,不能这样的……哥哥会丢脸的,咱们乖乖地在屋子里吃好不好?你看,我给你多夹了好些鸡蛋……”
“砰!”“哐啷——”
奶奶扬手打翻了碗,碗里的菜撒了一地,圆滚滚的馒头“咕噜咕噜”滚出了房间。
王翠巧看着地上热腾腾的菜,不知道心里是疲惫更多一点还是愤怒更多一点。
奶奶终究还是没能上桌吃饭,哥哥在她要冲进院子前拦住了她。
哥哥说话,奶奶总是会听的,不像她说话,奶奶总是听不进去。
只是奶奶被哥哥劝回屋子后,还是不高兴的,自己生了半天闷气,披上件红色袄子,小老太留下一句“我出去走走”就自个吭哧吭哧出门遛弯去了。
奶奶年纪大了,一般平时出去遛弯,王翠巧都会跟着她的。
但今日,王翠巧被奶奶打翻了辛辛苦苦半天做好的饭,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便钻回了灶房去陪婶婶了,没有跟着奶奶出门。
可奶奶这一去,就是一整天。天都快黑下来了,也不见奶奶回来。
“翠呀!奶奶怎么还不回来,这你哥去喝酒了,咱们、咱们得去找找奶奶……”嫂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砰!”
王翠巧刚想安慰婶嫂子,奶奶可能只是赌气时,院子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了。
闯进来的人是村里算命仙人家仅剩下的小姑娘王去邪。
家里的人都去了后,小姑娘的日子过得更不好了,大冷天身上穿的都还是一看就格外单薄的衣物。
王去邪脸色惨白惨白的,神态慌张,结结巴巴地冲院子里的两个女人喊道:“不、不、不好了!王、王老太把自己吊、吊死了!”
如果说往家里是场专供悲剧的舞台,那王翠巧家无疑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剧目。
白天寿席,晚上过寿的老人就这么走了。
王翠巧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直到奶奶烧成灰,被埋进土里,家里又一次吃上殡席时。王翠巧的眼泪才没忍住,“哗哗”不停地往下掉。
“啪!”
哥哥狠狠地拍了下王翠巧脑袋。
“哭劳什子呢!过了八十就是喜丧!哭不得!得笑晓不晓得!我就说你们女人家家,一点规矩也不懂,真是的……”哥哥碎碎念叨着。
王翠巧吸了吸鼻子,用袖套胡乱地抹了把脸,把眼泪鼻涕抹到了一边。她也不想哭,可就是憋不住,忍一会儿眼睛就又红了。
王老太是村里最长寿的老人,每个来吃席的村里人脸上都洋溢着快活的笑容,好像吃了这顿席,就沾了老人的福气,能活得长长久久。
“翠你别太难过了,神婆说,你奶奶是去仙园了,去过好日子去了。”王晓红抱着张馕饼,就着冷水嚼着玩。
“仙园?”王翠巧睁着红彤彤的眼睛望向王晓红,“仙园是什么地方?”
王晓红啃了老大一口馕饼,眼神中透露出向往。
“仙园可是个好地方!没有人会不想去那里!对了,这好有时间,我带你去找神婆,让神婆跟你说。”
王翠巧看了看院子里喝得烂醉的哥哥,和蹲在院门口与其他家女眷聊天的嫂子,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行,不过我晚上得早点回来,婶婶一个人收拾不过来。”王翠巧爽快地应了下来。
王晓红说的那位神婆是最近一段时间搬来王家坡的,她还没有盖房子,暂时借住在山上的古庙里。
“神婆!神婆!我又来了!”王晓红似乎和神婆关系不错,她一进到古庙里,就大声喊了起来。
古庙里的女菩萨垂着眼看着进入古庙里的人,无喜无悲,王翠巧双手合十,冲着菩萨拜了拜。
“窸窸窣窣。”
王晓红唤完后,女菩萨像下,一团黑色的影子动了动,一块脏兮兮的黑布之下,钻出来了一个小个子女性。
神婆是个看上去很神秘的女人,她浑身上下裹着一圈又一圈的黑布,连脸上也裹满了布,只露出了两只黑黝黝的眼睛。
“又来了?晓红妹妹?”神婆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好像在拿生锈的铁片去摩擦另一块生锈的铁片。
“神婆!我带我朋友来了!她也想知道仙园的事情!”
王晓红自来熟地跑到神婆身边,神婆便了然地从兜里掏了两块糖给她。
“多大了?”神婆像个慈祥的长辈,摸了摸王晓红的头,问向王翠巧。
“十七了。”王翠巧两只手捻着身前的衣服,有些拘谨害羞地说道。
“虚岁?”
“虚岁。”
神婆笑了笑。
“那还是个孩子呢!没必要这么早去仙园的。”
“不!我不小了!我想知道仙园!我想知道我奶去了什么地方!”王翠巧有些慌张,连忙说道。
神婆顿了顿,问道:“前两天吊死的老太太……是你奶奶?”
“是。”
神婆沉默了半晌,走到王翠巧身前,温柔地抱住了她。
神婆浑身上下香香的,那是一种花香夹杂药香的味道,甜滋滋的,带着一点点解腻的苦。
“仙园啊,确实是个极好的地方,而且一般人还进不去的。进来坐吧!我给你们讲仙园的故事……”
神婆缓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