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夜格外的漫长,每一处都在上演着不同的故事。
……
锦衣卫镇抚司后衙,隐蔽的内室,老朱安静的坐在火炉边,任凭炉火照亮了他半张脸。
炉子上,半块烙饼发出阵阵焦香。他用粗糙的大手拿起来,先是把上面烤焦的黑色斑驳剥落,然后放入口中。
吱嘎吱嘎,用力的嚼着…
最后加一口浓浓的热茶,喉结动动,将口中依旧坚硬的食物吞了下去。
接着,目光微转,看向身后。
在他目光未到之时,锦衣卫都指挥使毛骧已无声的出现,垂手垂首…
“皇爷,白不义刘振生都招供了!”
老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表情,但毛骧就是不敢抬头。
“陆仲亨唐胜宗郑遇春赵庸等…俱有侵占民田,隐藏人口,擅收皇粮之罪…”
老朱依旧没有说话,侧转的面庞也收了回来,继续掰着手里的烤饼。
“这几人之所以胆大妄为,是因为当初胡逆当政掌握大权的时候,他们迎附胡逆,才胆大包天鱼肉百姓…”
闻言,老朱的手微微一顿…一直没有表情的脸,轻轻松动了一下。
毛骧的心中长出一口冷气,他再一次猜对了。猜对了皇帝要的,办案的方向。
但是紧接着,他的内心深处又是不可抑制的心悸。
皇帝是对这些人起了杀心了,但这些人毕竟是跟着皇帝打天下的老臣。
若只是因为所谓的鱼肉百姓侵占田地私收赋税给杀了…那皇帝在其他老臣的心中形象,会不会显得薄情?
再者这些老臣的身上都有皇帝亲自赐予的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甚至如唐胜宗这样的淮西二十四将之一,使其身免三死,三子各免一死……
不是谋逆大罪,不能杀!
杀了就是皇帝言而无信,所以一定要和胡惟庸案扯上关系!
作为皇帝的狗,毛骧看到的主人和别人看到的皇帝是不一样的。
外人都以为,皇帝是对胡惟庸专权忍无可忍,才痛下杀手。
但毛骧看到的,却是他的主子,在下好大的一盘棋。
给胡惟庸定下的谋逆大罪,是一个巨大的口袋。口袋在手,皇帝想把谁装进去就可以装谁进去。
名正言顺…
罪证确凿…
这盘棋,皇帝会慢慢的下。
看似凶暴的皇帝,其实很有耐心。而他的耐心,也是最好的麻痹,让人防不胜防,无路可走!
“会有很多人会死…”
毛骧心中心悸不已,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可能在未来的某天,当皇帝不再下棋,要把口袋收紧的时候,他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会不会也被装进去?
咕噜…又是皇帝喉结吞咽的声音传来。
毛骧赶紧把脑海中的胡思乱想驱赶出去,正色道,“郑国公家,永昌侯家…”
“其中永昌侯家,更蓄养假子上千人,都有官军之身领着朝廷的军饷,但却实为永昌侯私兵!”
“把他俩的事先按下!”
突然,皇帝轻轻的开口了。
毛骧懂了,皇帝说是按下,不是说揭过,更不是排除。
他心中暗道,“杀了老的就不能再杀小的,蓝玉善于领兵又是太子的亲信,皇帝还要留着他。”
“另外,韩国公家…”
毛骧又是踌躇片刻,“牵扯颇深…”
突的,皇帝掰饼的手一顿。而后皱眉起身,留下一句,“好生问,别让他们死了…”
说完,径直走了。
留下毛骧站在原地,苦苦思寻。
……
马车平稳的行驶着。
老朱的身子,随着马车的节奏微微晃动。
车辆平稳,他怎么会晃呢?
这是一辈子骑马打仗,留下的毛病。
“派人下去吧!”
车厢之中,老朱轻声开口。
在角落之中,盘腿而坐的老太监朴不成马上开口,“是!”
他知道皇帝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派人下去潜伏在军侯大臣们家中,或者说收买他们的仆人。
“主子…”
朴不成看着老朱疲惫的脸,“您别太揪心了!”
“咱有什么揪心的?”
老朱冷笑,“有些人骂咱,贼王八出身的皇帝,满身猜忌…哼,咱不是好人,咱下面的人也不是好人…”
“好人谁跟着咱造反呀?”
“哼,都以为他们是猫呢,殊不知都是会吃人的老虎…”
“天下,有不噬主的老虎吗?”
“咱都不是忠臣孝子,他们能是?遭娘瘟的!”
“大嘴咱咋从来不疑,老四咱咋从来不说?”
闻言,朴不成笑笑。
“您看,还是生气了!”
老朱忽然沉默了,然后又道,“咱生气不是因为那些老混账…”
说着,他眼神骤然冰冷,“毛骧那狗奴才,也开始不听话了。”
“和韩国公家牵扯颇深?哈哈,他该怎么说他自己想不到吗?”
“朕想让他怎么办,他不知道吗?”
“开始给朕,晚上避重就轻了?”
“朕把锦衣卫交给他,他呢?把锦衣卫都弄成鼻涕虫了…呵呵,也是一身官场习气。”
“确实有些散漫!”
朴不成低声开口,“上层锦衣卫,图加官进爵。下面的人,跟太监一样,贪图钱财。”
说着,抬头道,“曹国公给他们钱,他们就敢收。收了曹国公的,就也会收别人的。”
“歪风邪气!”老朱冷哼。
朴不成顿顿,“宫里有些眼皮子浅的,老奴回头就收拾了。”
老朱沉默片刻,“二丫头的钱,拿着倒是无妨…那孩子是纯粹之人,只是喜欢发钱罢了…”
“他打听事,也是为了投咱所好。哎,不必让他战战兢兢的,让他随性些吧!”
朴不成马上领会,“那曹国公那边,老奴就不派人了!”
“锦衣卫不可用了,起码只能用在明面上…”
老朱的口吻严肃起来…“这些狗奴才,时间长了有心眼…不贴心!”
“要不?”
朴不成沉吟片刻,“皇爷您选拔功勋子弟……”
不等他说完,老朱打断道,“靠不住,都靠不住…”
“曹国公……?”
老朱又是抬手打断,正色道,“他的将来,是跟他老子,咱外甥保儿一样,纵横江山的!”
“此等污秽之事,会害了他!”
朴不成犹豫片刻,“那皇爷您下旨,选派人手,老奴来管…”说着,笑道,“奴婢比外人贴心!”
“如此甚好!”
老朱叹口气,撩开车帘看向车窗之外……
天似乎快亮了,已有光。
但光只是从阴霾的天空上,一个狭窄的细小的洞口中,穿透出来。
光,本该是无色的。
可是经过了阴霾的云,就掺杂了一种莫名的污浊…
而那个云层上的洞,就像是一只眼睛,从天上俯瞰人间,想看哪里就看哪里…
“皇爷…”朴不成道,“您给个名儿吧?”
大明帝国,除却锦衣卫外,又一个监视天下的机构又将诞生。
老朱看着天空,低声道,“就叫青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