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寻打着哈欠起来,推开门便闻到了一股鱼香味。
老和尚固守戒律清规,持寺森严,戒荤腥,偏偏对这个徒弟网开一面,好像王寻想当和尚也可,不当和尚也可,带着广袤的包容之心。
此刻,他在院子里搭了临时小炉,正耐心添柴熬汤。
鳜鱼已炖得软烂,切丁的嫩豆腐上下翻滚,被热气拱了一个又一个小坑。
王寻眼巴巴地望着小锅里白腻腻的鱼汤,喉咙滚动。
老和尚笑了笑:“时间刚好。”他拿钵盛了半碗,递给王寻:“小心烫。”
王寻当然不会推让,接过来,呼哈呼哈吹了吹,迫不及待先抿了一口。
“你不是想学本事么?我给你找了个老师。收拾收拾,你今天就动身,去鸿蒙城。”老和尚道。
王寻一边吐舌晾嘴一边不解:“鸿蒙城?”
“我给你找的老师家在鸿蒙城。那里有座寺庙,叫灵光寺,比咱们桃花寺气派得多。更重要的是,国子书院就在此寺附近。你不是想读书吗?若你学得好,没准有机会进那里读书。”老和尚道。
“真的吗?”王寻唰地亮了,可是没多久,眸中的光亮便变得有些脆弱,“束修也很贵吧?”
老和尚摸了摸王寻铮亮的头颅,满脸慈和:“不用担心钱的事。当时师父捡到你的时候,在襁褓里还发现了一封银子,全存在你老师的钱庄里了。在鸿蒙城,想要用钱的时候,就问你老师要。”
王寻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突然传来“哇”的一声。
顺着声音看去,王寻发现屋顶上正坐着一位身着袈裟的和尚,躯体有些懒散地斜撑着,面部五岳俱朝,三停平等,果是福禄无亏之相。
“死鬼,你咋还惦记上我家钱庄了?”屋顶上的和尚道。
“怎么?这账,你不认?”老和尚手里握着汤勺,微微侧身。
屋顶上的和尚神色微变,耸肩摊手:“我认,我认还不行。”
王寻好奇地盯着,问:“他就是我的老师吗?”
老和尚点头:“法号弘智,他尊我一声师兄。”
王寻连忙站起两手交握,行了门礼:“原来是师叔。”
“你怎么不喊我师父啊?以后我可是你老师了。”弘智瞥着老和尚,故作挑衅道。
王寻摇头:“师父就是师父,老师就是老师。我的师父永远只有一位。”
老和尚得意地冲弘智甩了一眼。
弘智:……蚌住了。
“师父,鸿蒙城离咱这里远吗?”王寻问。这个城的名字对他来讲并不陌生,只是从没去过。
“不远。你若学好本事,一个时辰便能回来。”老和尚笑呵呵地道。
“哪需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也多了。”弘智想扳回一城。
老和尚笑眯眯一瞪。
弘智又蚌住了。
……
老和尚将王寻送到山脚下。
王寻的行李不多,就一个包裹。包裹里只有几件换洗衣服,还有那只被射月骑射得变形的饭盆。
弘智坐在前头当起了车夫,有些无奈地看着难解难分的师徒两人。
“又不是生离死别。”弘智抠了抠鼻。
此刻师徒眼睛里没这个人。
“若你在鸿蒙城被欺负了,就找他。若他给你解决不了,就给师父写信。”老和尚道。
“若是给你写信,你也会去鸿蒙城吗?”王寻眼睛微亮。
老和尚呵呵摇头:“不会。”
“那给你写信做什么?”王寻道。
“我可以给你回信,安慰安慰你呀。”老和尚道。
王寻离别的愁绪被师父这番话冲淡了些许。他已经做下决定要学本事,现在师父已经安排到这个份上,无论多舍不得都不能哭。
“师兄,走了!”弘智和尚扬鞭道。
马车在泥路上颠簸离去。
王寻趴在后车窗上,大喊:“师父,你要好好的,等我学成归来,我给你养老啊。”
老和尚伸着手,缓缓地摇了摇,末了,撩起僧袍的袖角擦了擦眼角。
“阿寻啊,你从来都不属于桃花寺呀……”他道。
……
……
鸿蒙城,神都。
娄伯卿在瑶华殿前跪了一夜,整个人冻成了一个冰雕。
他是被扛回去的。
娄不亭和杜氏在府门前接到人时,大惊失色,杜氏当场心疼得痛哭失声。
娄圣远睡了半天一宿,刚刚醒来。
醒来便听说自己的宝贝孙子去帝姬面前替自己请罪了,心里是又急又恸。
等他看见娄伯卿人时,无限自责涌上心头。
都是自己没用啊。
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在帝姬课堂上睡着呢?连累了伯卿!
没错,就算是如此情景,娄圣远也从没责怪过帝姬,没怨愤帝姬罚得太重了,只不断将一切罪过揽在自己身上。
整个皇师府乱成一锅粥。
娄不亭仓皇搀扶着娄圣远来到娄伯卿床前。
杜氏泪帕不知换了几条。
自己用命换来的孩子,如今像雕塑一般跪立在床上,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莫慌,莫慌,还来得及,来得及。”娄圣远虽这般说着,自己却音线微颤,差点连拐杖都拄不稳。
杜氏早让下人们驱赶出去。
屋里只剩下主子们。
桌面上,放了只海碗,一把锋利的刀,几张白帕子。
娄家世代忠良。
这个世界对这世代忠良的奖赏,是一颗至热至纯的心。
他们娄家人,或许很容易病死、被砍死、被吊死、被撞死,唯独受冻,不会那么容易死。
就算投进冰窟里,依然能撑十二个时辰。
十二时辰内,必须缓缓解冻。
而解冻的方式,是娄姓亲人的血。
用温热的新鲜血,一点一点地擦,直至被冻之人渐渐恢复正常体温。
杜氏拿起刀子,率先来到丈夫跟前。
娄不亭满脸恐惧:“我怕疼,也怕血。”
“这也怕,那也怕,自己没本事,出了事便把儿子推前头,你还是不是男人!”杜氏急得要哭,“卿儿体弱,未必能撑十二时辰!”
娄圣远一把夺过杜氏手中的刀子,在手腕上狠狠划了一道,血唰地冒了出来。
杜氏连泪也顾不得揩,捧着碗去接血。
接了半碗,拿了白帕沾了,便往娄伯亭身上擦。
擦完了再接。
不一会儿,娄圣远便面如金纸。
“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将你打晕,再来动手。”杜氏冷然看着娄不亭。
娄不亭心知再无退缩的理由,闭着眼睛,咬牙将手腕伸到杜氏面前。
杜氏的手刚触碰到娄不亭肌肤上,他就受不了了,叫嚷着要跳离。
杜氏再无耐心,一个掌刀将人劈晕放在床边上。
分工合作,杜氏动手割腕,娄圣远帮忙接血。
好好的孩子,被血糊着,像具刷了红漆的假人。
“帝姬仁慈,对伯卿还是手下留情了呀。”娄圣远道。
娄伯卿意识恢复听见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他的心底,涌起无尽的悲凉。
忠良若遇贤主,多能成就一番君臣佳话。
可若遇上戾主,那可要凄惨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