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牢里出来的张院首,似乎较之进去之前又苍老了几分。
他已过古稀之年,数年前就已经开始深居简出,请辞的折子递了又递,陛下却仍然没有放人的打算,但这位老爷子除了平日里为陛下请请平安脉之外,已经鲜少插手太医院的其他事情了,当然,还有个例外,那就是陛下的救命恩人,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
是以,这次宋闻渊中毒多年的消息被曝光,首当其冲的就是众人对他这位太医院院首的医术的质疑——他哑口无言,硬生生咽下了这样一个对大夫而言可谓奇耻大辱的质疑,只为大事化小。
如此,就算宋闻渊有心针对报复,也显得师出无名——除非他想捅破真正给他下毒的人是陛下。
张院首料定宋闻渊不敢。
可没成想,宋闻渊竟然设了这样一个陷阱……真是天要亡他张家啊!张院首站在大牢门外,仰面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才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
当天下午,宋闻渊进了宫,这位久不进宫、亦不见人的宋大人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清瘦了,他穿着厚厚的大氅,感觉他整个人都快要承载不起厚重的大氅,倒的确有几分“重伤未愈”之态。
宋大人进了宫,递了张折子进御书房,状告张院首之子章伯磊买凶刺杀朝廷命官、构陷恪靖伯府三少夫人等罪。
张家人丁不旺成员简单,这章伯磊却是闻所未闻,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
盛京城中从来没有秘密,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此“章”非彼“张”,章伯磊是京兆府的要犯、深巷经营小医馆的没什么名气的大夫,但更重要的是,此“章”亦是彼“张”,这位章伯磊竟然是太医院院首的儿子……
一石惊起千层浪,在朝为官的哪个是简单的人?儿子买凶意图杀害宋闻渊,那这当爹的……身为太医院最最德高望重的太医,若说解不了毒便也罢了,偏生这些年连中毒这件事都发现不了?到底是发现不了,还是不愿发现?甚至这些年来张院首对这位指挥使的例外与优待,到底是关心还是监视?更有甚者开始怀疑,宋闻渊这毒……到底从何而来?
声音很杂,传得很快,传到了御书房,陛下决定亲自过问此事,单独召见了张院首。
御书房里谈了些什么无人得知,只知道张院首进了御书房之后一个多时辰才出来,出来的时候是被人搀扶着出来的,步下台阶的时候甚至因为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张院首离开后没多久,陛下下圣旨赐死了章伯磊,又治了张院首一个渎职之罪,但念及张院首到底年迈,加之这些年亦是劳苦功高,遂罚俸三年作为惩戒便罢了,至于宋闻渊中毒之事,一个字未曾提及。
至于恪靖伯府这边,皇帝送来诸多赏赐,说是安抚受惊的三少夫人。
显然,陛下的意思,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是这些年的心腹,若非如此也不会一次次拒了对方告老还乡的折子——等着看一场大戏的众人明显不满意这般仓促的结局。
莫说朝臣不满意,就是林木也不满意,他看着落枫轩里琳琅满目的赏赐,一脸嗤之以鼻的表情,“就这?三年俸禄?是不是太不痛不痒了?”
元大小姐把玩着手中硕大的珍珠项链,闻言撩了撩眼皮子懒懒笑着,“的确有些不痛不痒,但也不算意外。若当真严惩,那几乎就是坐实了下毒之事和张院首有关了……陛下精明着呢,这三年俸禄也就是教子无方的惩罚罢了,关于下毒一事可是半个字没回应呢。不过,如今这位张院首身上的脏水洗不掉了,迟早会成为弃子的,放心吧。”说完,举着手中的珍珠项链对着太阳瞧了瞧,满脸的守财奴模样。
宋闻渊从她身后走来,很是自然地俯身在她发顶亲了亲,才接了那项链丢回盘子里,“虽是御赐之物,却也算不得上乘,若是丢了还得获罪,你若是喜欢,我送你更好的。”
自打那夜从画舫回来,宋闻渊就总是这般时不时与她亲昵一下,元戈本就不是扭捏的性子,闻言嘻嘻一笑,“本夫人更喜欢玉器翡翠,珍珠虽美,却并非我所喜。”
“好。”宋闻渊拢了拢肩头大氅,吩咐着拾音将“别的男人送的”东西悉数收进了库房去,这才倒了杯热茶递到元戈手里,“姚云丰那边说了,画舫被烧得太严重了,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唯一可以肯定的,的确是人为纵火。画舫上的下人都已经盘问过了,目前为止没什么问题,已经将他们都放了,如今就住在大嫂安排的客栈里,也安排了人盯着呢。”
“除此之外,倒是在画舫不远处的岸边,发现了一排脚印,这段时日城内并未下雨,这排脚印定然就是纵火者留下的,看脚印应该是个女子,体型较小,身量不高……浅浅,你是不是在怀疑槿素?”
“嗯。”元戈并不隐瞒,点了点头,捧着茶杯轻声说道,“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她的用意……在此之前,她的意图一直都很明确,绑架未出阁的姑娘家取心头血做药引,炼制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秘药……这段时日因为朝廷的追踪被迫东躲西藏,按说应该更加低调行事才是,突然放这把火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摩挲着茶杯杯壁,蓦地,指尖微微一顿,视线落在指尖一点,莫非……是知晓了“温浅”的身份?还是说,只是为了针对自己这位“元戈的不记名弟子”?
若是前者的话……
午后的太阳被云层遮掩,阴云之下少女的瞳孔漆黑如墨,又似笼着一层薄雾,其中情绪瞧不清楚,她怔怔看着宋闻渊,这人最近瘦了不少,看着是整日都在府中静养,实际上哪里静养得了,各处都要操心,许多事都要决断,有时深夜起身仍然见着他屋中亮着烛火,显然夜半未眠……当真耗神费力。
于是,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