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将优雅镌刻进了骨血里的温裴寂,也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轻嗤道,“又不是小孩子吵架,还和好。”
虽这般说着,可后牙槽却紧着,腮帮子都绷得很明显——憋着气呢。
还说不是小孩子吵架?
那就是大人吵架咯。
小狐狸元戈挪着凳子往温裴寂那边凑了凑,脑袋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看着温裴寂,“同我说说呗,嫂子的事情。”
小姑娘巴掌大的脸,眼睛生得大,这般近距离睁着眼看你的样子,带着几分促狭的浅笑,漆黑的瞳孔里似有星光闪烁,星光中,清晰地印着你的影……温裴寂直直撞进这样一双眸子里,那一瞬间的无所遁形让他几近局促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咳了咳,才道,“有什么好说的,她有她想做的,我有我要做的,谁也不愿为了对方去迁就罢了。”
元戈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扇了扇,淡声问道,“一夜贪欢?露水鸳鸯?”
温裴寂蓦地一噎,不管眼前的是温浅还是元戈,他都实在没有做好同一个名义上的妹妹讨论这种闺房之事,于是伸手将她的脑袋推远了些,才面色尴尬地轻嗤道,“小姑娘家家的,说这种事情也不害臊……当真是被宋闻渊给教坏了。”
元戈却微微拢着眉峰,甚至还有些苦恼地模样,兀自喃喃分析着,“虽然只见了两面,但想来嫂子那样的人,若当真只是一夜贪欢,必然不会让你知道卓卓的存在,更不会让你带着卓卓回盛京。”
温裴寂扫了她一眼,靠着椅背看着身前光影中起伏的尘埃,兀自笑了笑,“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小姑娘认认真真地点头,眼底带着几分温柔笑意,“因为……我和她,应该是同一类人。”
“哪一类人?”温裴寂问。
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冬日的暖阳轻描淡写地给她打了层温暖的光,元戈的表情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柔软,她说,“我们啊……不被世俗礼教所束缚,留下是出于本心,离开亦是为了不悔,十月怀胎鬼门关走一遭,也是因为真心想要迎接那个小生命陪着他一点点长大,若当真是一夜贪欢于你无情,又怎么可能让你带着卓卓离开?纵然女子单独带着幼子为世俗所诟病,不过是诸般苦果打落了牙齿往里吞亦甘之如饴。”
“我们这类人啊,落子从来不悔。如今你将卓卓带来了盛京,她便跟来了此间……大哥,如果这都不是迁就,那什么才是?”
温裴寂一愣,偏头看去,传闻中的魔女元戈,偏偏一双眸子清澈至此,像是最上等的黑宝石,瑰丽无双。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半晌,喉结滚了滚,将拥堵在喉咙口的诸多情绪又缓缓压下,缓缓说道,“你和她当真是一般无二的性子,难怪她素来不爱交友的人,遇着你只见了两面便已是相见恨晚了。我在外游学瞒了身份,与她在一起之后也未曾坦诚相待……直到卓卓一岁,父亲来了家书,我想着也的确该带她回来见见长辈与你们,这才将我的身份悉数告知。”
“谁知,她竟与我大吵一架,说我不该瞒她,她说她做不了世家的长媳,也不愿蹚这趟浑水。不管我怎么解释,说温家长辈亲厚兄妹和睦,没有那些世家内宅的腌臜事,她却执意离去,说世家长媳不过就是守着一口枯井望着井口外方寸间的天空罢了,无趣无味,垂垂老矣……那次,她带走了卓卓。”
“彼时年关将近,我一个人回的盛京,待了不到一个月,心不在焉地又匆匆赶回去,发疯一样地找……”往日华丽慵懒的音线,因着往事沉重苦涩,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味道,“她消失了,直到小半年后,她将卓卓送了回来……小家伙变了,格外地沉默,一整天一整天地不说话,这半年里的事情怎么问都不说,问急了便哭……直到有一次染了风寒,发热,迷迷糊糊地睡了两日,醒来似乎忘了些事情,反倒渐渐好转了,肯说话了,有时候也会笑了,却还是跟小大人似的,藏着心事。”
“反倒是在你这里一阵子,回去后明显变了许多,调皮捣蛋也会撒娇,越发像个正常孩子。”说完,摇头笑道,“如今人家温家,心还在你这里,每天张口闭口的都是姑姑如何,明明俩姑姑,偏一个是‘姑姑’,一个是‘小姑姑’……”
元戈嘻嘻一笑,没脸没皮,“说明我有趣!”
可不,十几岁的年纪,偏偏和几岁的孩子玩得来,半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反倒是那孩子天天忧心忡忡地挂心着自家姑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养病……温裴寂摇摇头,方才一不留神倒是说了许多从未与人提起的旧事,说完也是诧异,他明明很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不是温浅,是于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元戈,可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总能让人卸了心防似的。
那不是温浅的眼神,那是元戈的。
理智的、通透的、坦然的……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他们这类人啊,落子即无悔,是以天地无惧。
他将茶杯里剩下的小半杯茶喝完,起身抖了抖下摆,起身垂眸看她,“说了这许多有的没的……富商那边我会去联络,定了时间派人通知你。你赶紧去歇歇吧,这脸色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中毒的是你呢,方才进门时我瞧着宋闻渊的脸色都比好看多了。”
“好,知道了。”元戈维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懒懒摆了摆手算是道别,说完打了个哈欠,唤道,“拾音……”
脚步响起,是端着汤药进来的拾音,在门口与正要出去的温裴寂差点撞了个满怀,拾音脸色一白,下意识将手里的汤药往边上挪了挪,才匆匆行了礼错身而过,徒留温裴寂皱了皱眉头:这到底是安神的药还是毒药,这么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