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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利遇乞当下心中烦闷郁悒。
想他此前覆灭马一浮四十万大军之后,一日之间便攻克中路军的环州大本营,二十万雄师挟胜利之威,如同汹涌潮水般直扑庆州。当时只觉大华应无防备,孰料会碰见熙河兰湟、秦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张泉这号人物。
待野利遇乞刚抵庆州,但见城墙之上满是大华厢兵村勇,观其守城之态,显然是早有筹谋。初时野利遇乞未将此庆州城放在心上,自忖二十万百战精锐,岂会被些许民兵所阻?
当即下令强攻此城,心中所想甚是明晰,只要攻下庆州,大华北方门户洞开,再取凤翔府,便可长驱直入长安!届时他野利遇乞必将名垂青史,成为大夏最为权重之人,无论是大梁皇后抑或李继铖,都再难与他抗衡。
然而,这些大华厢兵在那张泉指挥下,镇定自若,毫无惧色。面对野利遇乞的漫天箭矢,先升起木幔遮蔽箭雨,待野利遇乞命士卒攀登攻城之际,滚木礌石纷然落下,一时间野利遇乞所部损失颇为惨重。
虽遭此挫折,野利遇乞却未丝毫慌乱,只觉越是如此,越彰显出拿下庆州之紧要。自取下环州后,面对大华北方的庆、原、渭、秦、巩诸州,他便思忖着当朝何处进发。
庆州距自己最近,在战略上的重要性堪称五州之首,只要攻下庆州,大华京师长安便近在咫尺。原、渭两州位于庆州西北,位处六盘山及其余脉之间,河网交错纵横,军寨星罗棋布,野利遇乞二十万大军多为骑兵,若以此两州为突破之处,实难快速取得战果。
秦、巩二州更为遥远,乃是大华莱国公沈槐的后方,若长途奔袭此二州,待大华中路军重新集结兵力,沈槐回师反攻,自身这二十万人马恐成瓮中之鳖。
故而,庆州于他而言势在必得。尤其见城头上老弱妇孺皆助挑担石,其心意愈发坚定。
于是乎,野利遇乞强令全军不惜代价,定要以最快速度拿下庆州。
然那张泉的治所正在庆州,他早已接获恩师杨文和的书信,对恩师的推测与谋划深信不疑。
犹记当初马一浮北上环州时曾于庆州驻留数个时辰,他亲见马一浮对身边亲兵先亲厚而后施罚,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仅因那亲兵口误说错点兵的时辰,虽然立刻改口纠正,仍被责打了二十军棍。
正所谓 “维权彼忍心,是顾是复”,张泉一眼便瞧出马一浮乃反复无常的小人。再观其领军卫,军纪堪称糜烂。在庆州休憩不足三个时辰,其手下官吏便禀报不下五起军民冲突之事。对此马一浮竟充耳不闻,于小事锱铢必较,于大事却放任不管,实难称有大才。
故而张泉为中路所征调的新兵皆为内地或边境之卒,能拖则拖,不能拖便佯装患病。若非中枢多次明文催促,他定不会倾尽五州之力支持马一浮。
待听闻马一浮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虽早有心理准备,然仍反复确认三遍方才相信。直气得张泉夜不能寐,遂于五州动员,坚壁清野,全力固守庆州,以待朝廷援兵。
幸甚,张泉于庆州早早召集五千厢兵驻守,加上新募之兵,堪堪凑得一万之数。虽人数悬殊,然张泉竭尽所能,木缦、滚石、沸水、狼毒、投石机诸般器械齐用,终是勉强挡住西夏兵的攻势。
张泉心中明了,此刻他已无退路,也管不得什么避讳和流程,直接秘密联络师弟的乘风速运,言明局势危急,盼能不经中枢弄来些轰天雷。岂料恩师早有指令,相府全力支持他坚守庆州。乘风速运原本是送往辽国的轰天雷,听他求援,皆停止运输,沿北方水道,由四大镖局之一的威远镖局亲自押送,终将三千枚轰天雷悉数不差送至庆州。
有此利器,张泉胆气大壮,先命厢兵昼夜不停向城头泼水,值此寒天,经过数日,庆州城宛如一座冰城,三尺厚的坚冰令野利遇乞见了直嘬后槽牙。
野利遇乞也非庸碌之辈,见张泉此般作为,遂就地伐木制作攻城锤,全军猛烈进攻冰城庆州。然张泉早有准备,一旦野利遇乞放箭,便举木缦抵挡,箭雨一停,西夏兵上前便以轰天雷招呼。
如此这般,数日后,终盼来潘仲询的援军。
潘仲询一至,迅即从张泉手中接管军队指挥权,闻知张泉的所作所为,大为赞赏。而后也不迟疑,夜间亲率三千龙骧卫劫营。三千龙骧卫皆身携轰天雷,腰佩神臂弩,刚一照面二话不说,轰天雷神臂弩齐发,随即毫不停留折返庆州。
如此数次,野利遇乞终是按捺不住,组织军队,再度对庆州发起猛烈进攻。
潘仲询屹立庆州城头,俯瞰城下那茫茫西夏军队,虎目之中寒意陡生,大声传令:“沸水金汁!”
令下,身后近千名人手端烧得滚沸的粪水,径直泼向正在攀登城墙的西夏兵。
当先一名西夏兵尚未来得及反应,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灼烧感袭来,剧痛混杂着浊气熏天的粪汁,径直将他掀翻在地。紧随其后的便是滚木碎石,令西夏眼见便要登城的攻势再度受阻。
在后方督战的野利遇乞怒声咒骂,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恨不能即刻冲上城头,亲手斩杀了张泉和潘仲询。他深知若如此僵持下去,绝非长久之计。如今大华援军已至,若再攻不下庆州,待大华后续援兵不断补充而来,再想攻下此城将更为艰难。
“讹庞!你亲领兵马,今日誓死攻下庆州城!” 野利遇乞高声喝令。
“遵命!” 讹庞亦不多言,快步向前军走去。刚至阵前,便大声吼道:“全军听令!攻下庆州,大索三日!”
“吼吼吼!”
西夏兵闻此承诺,怒吼怪叫不绝于耳。
要知道庆州乃大华北方门户,水陆交通便利,常住人口近十万,更有 “陇东粮仓” 之美誉。当兵的征战所为何事?无非为此钱财尔。
于是乎,西夏兵个个双眼通红,悍不畏死的冲向庆州城墙。
潘仲询冷笑连连,其来之前,左相曾许诺,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只要守住北方门户庆州城,随意开口。故而他来庆州前,将那御前武备司搜刮一空,罐头方便面、毒烟球、霹雳炮、猛火油柜等物,凡能携带皆被他带来了庆州。
其间尚有一小插曲,让潘仲询委实未曾料到。自己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向那御前武备司下属索要装备,竟遭推诿。最终竟是自己的女儿出面方才得偿所愿。
潘简若一番交涉,御前武备司真可谓有求必应,毫不藏私,谁让这姑娘手持他们老大信物紫金卡呢。御前武备司名义上受皇家俸禄,然私下里那几个核心官员和工匠皆受兰蔻坊的薪俸。他们心中甚是清楚,若非杨炯供他们衣食,凭他们一群从兵部调来的闲散,八辈子也难在长安过上显贵生活。
正因如此,见手持兰蔻坊紫金卡的潘简若,岂不知此乃杨炯未来的夫人。丝毫不敢怠慢,不但将御前武备司新产的罐头方便面尽数供给,连那刚试验成功的霹雳炮与猛火油柜也都给了潘简若。
思绪飘忽间,西夏人眼见便要登城,潘仲询冷然下令:“金吾卫!猛火油柜!”
令出,金吾卫扛着巨大的猛火油柜迅速安置于城头,一人先用烧红之烙锥点燃 “火楼” 中的引火药,一人用力抽拉唧筒,向油柜中压缩空气,使猛火油从 “火楼” 喷出时燃成烈焰。
喷出的火焰长达一丈六尺,刚登上城楼的西夏兵,遇之皆被烧得翻滚挣扎,火势难灭。其火势之猛烈,连西夏兵刚搭上的云梯亦被烧得焦黑而断。
讹庞于后方见城头火光冲天,紧接着便是己方士兵浑身带火的跌落城墙。心中怒声咒骂,这张泉已极难对付,如今又来一潘仲询,真令他恼怒万分。
他仔细端详城头喷火的军械,细数之下不过五十,从那喷火的频次来看,应是需重新装填燃料,否则身后不会配有一人跟随。
瞧明此节,知道那东西熄火间隙便是己方登城之机,遂大声喝道:“强弩军!箭雨支援,为我军扩大登城时机!”
令下,一万强弩军手拉强弓,两批次间隔五息,前后相继,射向城头。
潘仲询早有防备,大声传令:“举盾阻箭!”
言罢,后方金吾卫两人高举巨大铁盾,掩护前人,三人一组,背靠城楼,抵挡西夏箭雨。
此时,庆州城内,潘简若身着殿前司黑色金花服,极目远眺,见西夏箭矢如过境蝗虫般直飞城头,知道西夏已经是盛怒之态。
就在此时,远处马蹄声骤响,紧接着一名身着大红囚牛服的龙骧卫军汉疾驰而来,高声道:“将军!西夏强弩军正在铺箭攻城!大帅令我等依计出城迎敌!”
潘简若抄起自己的金花盘龙棍,端坐于马上威风凛凛的扫视身后一万三千龙骧卫与八千五百麟嘉卫,大声道:“龙骧卫与麟嘉卫在东线皆是威名赫赫,那是用鲜血铸就的荣耀!今日我等首战,潘简若唯有一言:‘自身的荣耀自己争取’!”
言罢,一马当先,直冲向城外。
龙骧卫四营中郎将各自率领一营,如一条火龙般紧紧相随。
他们这些时日都快憋疯了,日日听闻毛罡的睚眦营在东线如何建功,今日下了米脂,后日又攻克了永乐,听得他们心里直痒痒。尤其是囚牛营中郎将毛瑞,与毛罡同乡,见那小子自从攀附上相府,北地归来便和自己同为中郎将,如今又在东线立下赫赫战功,若其归来,岂不要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四营中郎将皆作此想。此次被左相抽调到中路,其心中都憋着一股劲,定要与那睚眦营一较高下。
麟嘉卫中郎将杨善存却无此等心思,他本是弘农杨家的旁支,本以为杨炯成为麟嘉卫将军且于北地立功后,自身于麟嘉卫便可逍遥度日。他本来就没什么追求,平日里就喜欢逛逛青楼,听听小曲。
岂料自己也有被遣上战场之日,更未想到的是竟划归了潘简若指挥。他能清晰察觉出潘简若瞧不上他们这群纨绔。原因也不难理解,她和杨炯在东线之时与麟嘉卫、睚眦营的兄弟同生共死,情谊深厚,更是和杨炯历经三场死战才为麟嘉卫争得那悍不畏死的好名声。
即便是他们这群在京城混吃等死的麟嘉卫,也能深切感受到百姓对他们这身麒麟服观感的转变。虽仍时有鄙夷目光,然相较往昔已大为改善。就连青楼的老鸨如今见了自己这麒麟服也较以往恭敬许多。这令他也实难再厚颜赊账听曲,甚至东挪西借将往昔所欠酒水钱一并结清。
杨善存别无他求,只盼莫要给麟嘉卫惹下事端,否则杨炯一旦归来,见他们仍如往昔模样,没准会再来一次封丘斩麒麟。
可问题在于,昔日随杨炯出征的麟嘉卫多为世家尚有地位的旁支近族,一路征战下来早已大换血,如今杨炯统领的麟嘉卫中还能有几个世家子弟?恐怕一百都不到。
他们在京城的这些麟嘉卫,在家族本就没什么话语权,平日除了游手好闲外也不敢肆意妄为,毕竟没有依仗,一旦犯下大事,家族定会率先将他们推出去博取那大义灭亲的贤名。
此次,潘简若强拉麟嘉卫和龙骧卫行动,无需多想也知道她想彻底为麟嘉卫换血。杨善存对此也颇感无奈,深深望一眼身后的麟嘉卫,一咬牙大声道:“兄弟们!都小心些!”
且说潘简若率龙骧卫和麟嘉卫,刚一出城门,恰似炎龙入海,囚牛、嘲风二营向右,蒲牢、狻猊二营向左,四营士兵人手一枚霹雳炮,随着将官一声令下,点燃后一同掷向欲借箭雨登城的西夏兵群。
霹雳炮以纸筒为外壳,内部装填火药,并掺有石灰等物填充。爆炸之声犹如霹雳,石灰四溅,西夏兵皆目不能视,口鼻受阻,剧烈呕咳。
紧接着,潘简若亲领八千五百麟嘉卫,神臂弩齐射,攻城的西夏步兵纷纷倒地毙命。
讹庞在后方见此情景,大声吼道:“亲军卫!随我冲锋迎敌!”
言罢便欲翻身上马,亲领兵马接敌。
“将军!大帅令你组织前军撤兵!” 一传令兵飞奔至讹庞身前大吼道。
讹庞闻言一怔,怒声喝道:“你说什么?”
“令!全军撤退休整!” 传令兵再次高声宣令。
“究竟何事?” 讹庞一把揪住那传令兵的脖颈,双眼通红的质问出声。
传令兵见讹庞这般模样,只得低声解释:“后方军报!沈槐亲率大军猛攻西北门户啅啰军司,啅啰告急求援。此外,熊定中与杨渝已攻克龙州,如今正朝盐、宥二州进发,目标直指灵州,邹鲁更是放弃阻挡我军骑兵,一路猛攻临羌寨,正向啅啰方向靠拢,啅啰危矣!”
讹庞闻之咬牙切齿,心中已然明了。这大概便是潘仲询新定的作战方略。
东路会师龙州,共计五万兵马,越过夏州径直攻打盐、宥二州,一旦功成,灵州城转瞬即至。更为要命的是沈槐那五万兵马,若与邹鲁的一万军会合,六万之众强攻啅啰,恐怕不需多久啅啰便会被攻破。
大夏立国,靠的便是分布于国境线上的众多军司,这些军司横亘边境之上,收缴过往商队的商税,这啅啰军司乃大夏西北最大的军司,每年商税占全国税收的五分之一还要多,若被攻破,军队的军饷恐将难以为继。
想明此节,讹庞恨得咬牙切齿,暗忖这潘仲询不愧是大华数得上号的人物。他死守庆州,令沈槐强攻啅啰军司,熊定中直扑灵州。如此一来,自身这二十万大军进退维谷,若不顾啅啰,待沈槐熊定中会师灵州城下,进可强攻灵州,退可与潘仲询围堵自己这二十万大军。
若分兵前往啅啰,少说也要调走五万兵马,那潘仲询守卫庆州的压力便会骤减,那我军打了半天岂不是白忙活了吗?
“艹!老子二十万先锋军怎么一下子成了孤军?真是邪门儿了!” 讹庞大骂一声,传令全军撤兵整顿,打算和野利遇乞好好商议下一步行动计划。
潘简若见西夏想撤军,哪能让他们如愿,传令身后麟嘉卫莫要吝惜箭矢,尽数射出后,舞动手中盘龙棍,于马背上一招乌云盖顶,直接将一西夏兵的头颅击碎。紧接着,横棍尾挑,击飞一杆流箭,马上弯腰戳棍,侧方一人胸膛碎裂,继而送棍抓尾,扫棍击颈,后方一人亦当即毙命。
龙骧卫见潘简若这般英勇,暗忖自己往日所看军报委实太过虚假,这哪是什么勇冠三军?这分明是个女杀神呀。
全军见此,皆被潘简若的武勇所折服,一时间气势如虹,纷纷怒吼着冲向西夏溃兵。
麟嘉卫乃是首次参战,这些公子哥虽平日酒色财气皆沾,可这第一仗就是一边倒的态势他们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于是乎也跟着挥刀冲了上去。
讹庞见大华兵紧追不舍,狠声道:“强弩军以箭阻隔追兵!”
令下,强弩军拉弓射箭,不分敌我,刹那间便与追兵拉开距离。
“停!别追了!” 潘简若高声下令,亲兵鼓足腮帮吹号传令。
她本意便是扰乱西夏兵的攻城节奏,如今西夏兵既已撤退,自无追下去的必要。眼见西夏人不分敌我以箭阻敌,她猜测大概是父亲的作战计划已然奏效。
望了一眼因追赶西夏兵而被射杀的麟嘉卫,潘简若寒眸森然:“杨善存!你难道听不见本将的亲兵吹号吗?”
“末将听得真切!” 杨善存赶忙抱拳回应。
“既听得见,缘何不知约束麾下士卒?你当麟嘉卫还有多少这样的练兵机会?下次若仍如此,休怪本将军辣手无情!” 潘简若语音冰冷道。
杨善存闻言,目光一凛,神色凝重,抱拳高声道:“末将遵命!定当全力约束好麟嘉卫,绝不会再有差池!”
潘简若见其表态,也不再多言,玉手轻挥,传令全军回城。自身则端坐于马背之上,遥望北方天际,身姿婀娜却英气勃发。
俄而朱唇轻启,吟道:“草色苍苍木叶黄,兰香幽缕绕君旁。南风未肯携思去,秋日偏能惹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