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1141年)九月十六日,万俟卨带着何铸、罗汝楫,拿着王贵当初写的画押笔录来到王贵府衙,核实一下问讯情况。
王贵看到万俟卨带着两个御史来了,就知道大事不妙。
一番寒暄之后,万俟卨说道:“还得打扰王指挥一回。”
王贵答道:“既然是公干,怎么能说是打扰呢。”
万俟卨说道:“我们这次前来,就为落实两件事情。还望王指挥如实回答。”
王贵说道:“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对忠诚老实。”
万俟卨使了个眼色,何铸先问道:“这个笔录你看过了吗?内容是否真实有效?”
王贵说道:“我已经签字画押了,真实有效。”
这时,罗汝楫问道:“王俊举报说,他曾经送给你的小妾一块皇家玉佩,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王贵大惊失色,脸色通红,汗水如豆,流淌下来。
万俟卨、罗汝楫、何铸相互递了个眼色,罗汝楫继续问道:“她作为你的爱妾,你怎么能不知情呢!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那块玉佩可是皇家御制宝物,窃为己有可是要杀头的死罪!”
王贵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赶紧磕头解释道:“我的爱妾那里确实有一块宝玉,但卑职确实不知道那是皇家用品,否则的话,就是打死我也不敢保留那些东西啊!”
罗汝楫就赶紧拿来文房四宝,给王贵说:“你刚才所说的话,已经记录在案,那你就签字画押吧!”
王贵看过问讯笔录后,签字画押结束,瘫坐在凳子上。
万俟卨冷笑着说道:“这下好了,我们御史台的任务完成了。后面张枢密使会找你再问其它事情的。”
说完,扬长而去。王贵茫然不知所措,好久才缓过神来。
到了下午,张俊就拿着王贵的两份供状,又带着几个随从来到王贵府衙,开门见山地对王贵说道:“王指挥!这两份供状都是你写的吗?”
王贵看了看,说道:“正是。”
张俊说道:“其它的我就不多说了。王俊上告岳家军张宪、岳飞、岳云谋反之事,按照朝廷的层级管理规定,已经上告到了你的府衙,请你按照管理权限派人抓捕张宪、岳云、岳飞余党,并把王俊上告他们的罪状交到朝廷。”
王贵羞愧难当、悲愤交加,只得按照朝廷法令规定,制作正式文书,带人去逮捕好战友张宪,准备把他交到镇江枢密院行府的御史台狱。
王贵带兵来到张宪府上,说明了情况,安抚张宪不要惊恐。并说他自己一定面奏皇上说明情况,还他们以清白。张宪看到是岳家军的好战友王贵带人来了,于是也没有说什么,就跟随着王贵去镇江枢密院行府御史台狱去了。
张俊看到张宪已经顺利到案,心中大喜。于是他赶紧向右谏议大夫万俟禼进行了通报,又赶紧报告了宰相秦桧。
王贵刚刚把张宪送往枢密院羁押,张俊的枢密院属吏王应求提醒张俊说:“枢密院没有审查大臣的权限,没有推勘大臣的法律依据”。
张俊说道:“难道秦公都没有你我懂得法令吗?”
王应求听到这里,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能胆怯地推诿说道:“岳家军名震天下,忠义贯于日月,我可不敢轻易造次越职侦察。除非有朝廷圣旨,否则我是不敢过问的。”
张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只要看管住他就可以了,过几天我亲自来审问。”
三天之后,张俊来到御史台,亲自审讯张宪。
张俊带了何铸等几个心腹,来到御史台,假惺惺地问道:“张统制,你受苦了!”
张宪说道:“张相公!卑职冤枉啊!”
张俊说道:“怎么可能冤枉?王俊上告你的小妾收取了他盗窃的皇家玉佩,这个你是知道的。仅凭这一点,就有杀头之罪。怎么能冤枉呢?”
张宪说道:“这个我确实不知道是皇家用品,否则的话,怎么敢呢?还请张相公为我做主!”
张俊说道:“关于玉佩的事情,不知者不为罪,这话好说。可是王贵亲自把你押送过来,说明他认为王俊上告的事情属实。你尽管如实招来就可以了,免得受皮肉之苦。”
何铸也说道:“张枢密非常忙碌,亲自来审问你,这是你莫大的荣幸。以后其他人审问你,恐怕是要用刑的,你仔细考虑一下。”
张宪说道:“我们真的没有谋反之事,有什么可以招供的呢?”
张俊说道:“你得到岳云的书信,让你谎报军情,然后上报朝廷再命岳飞掌兵,借着攻打金人的借口,起兵谋反,割据藩镇。这就是事实。”
张宪说道:“这是天大的冤枉,绝无此事!”
张俊恶狠狠地说道:“我日理万机,非常忙碌。我只问你这一次,你珍惜机会吧,或许能保住性命,至少不会伤及你的家人。”
张俊转身就要离开,对何铸说道:“他什么时候这样招供了,你们再呈报我!”就扬长而去了。
何铸他们送张俊离开,就返回对张宪说:“张枢密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就按照他说的写供状吧!”然后对几个狱吏递了个眼色,也转身离开了。
张俊、何铸他们刚一离开,几个狱吏恶狼似虎一般地扑了上来,架起张宪,把他双手固定在一个木桩下半段,使他蹲不下去、站不起来。两个时辰之后,张宪痛苦得大声惨叫。张宪对狱吏说“请求伸展一下腰肢”,狱吏就又拿来一张大床板上,把张宪的四肢固定在上面,又是几个时辰。
就这样过了七天之后,张宪已经体无完肤,昏昏沉沉,奄奄一息。但是张宪意志坚定,仍然坚持岳家军没有谋图造反。
张俊担心夜长梦多,反而激起其他将领或者岳家军的真正兵变,十分恐惧,就自己动手写了一份供状,让人模仿张宪的字迹签字画押,并强行把张宪的手印按上,就连夜去告诉秦桧,说张宪已经招供,大狱已成,请求秦桧把张宪押解至朝廷,下朝廷大理寺进行正式定罪。
秦桧听说张宪已经招供,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赶紧起草奏章,奏请宋帝赵构下诏召来岳飞父子,和张宪的招供进行对质。
宋帝赵构十分英明,他对秦桧说:“刑所以止乱,勿妄追证,动摇人心。”告诫秦桧不能牵涉引连,不能采取严刑逼供的手段,免得引起社会动乱。
秦桧知道宋帝赵构的核心政策底线,只要岳飞听从朝廷召唤,宋帝赵构不一定非要杀死岳飞。
但是此时秦桧、张俊、万俟卨、王俊等人已经骑虎难下,必须一条路走到底了。否则的话,一旦岳家军翻过身来,他们恐怕就性命难保了。
秦桧惊恐万分,赶紧把张俊、万俟卨叫来密谋。秦桧说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该怎么办呢?”
张俊说道:“岳飞不死的话,估计我们就死定了。”
万俟卨说道:“我从事御史职务几十年,还没有见过锻炼不成死狱的事情。只要严刑拷打,使得被押人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他就只有乖乖求死了。况且,世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牵挂,谁还没有软肋呢?只要抓住了他的软肋,你想让他招什么,他就自诬招供了。”
秦桧怯怯地问道:“你能确保如此?”
万俟卨说道:“只要秦公转移圣上的注意力,不要他过分关注这件事情,至少不要阻拦这件事,我们就有把握了。”
张俊这时插言说道:“如果一味地说岳家军谋反,相信的人不是很多,皇帝也下不了杀心。”
大家又是一阵沉默。
“可是,此时的宋帝心事有谁知?”
这时,张俊说道:“我想起来了。当初管理军队时,圣上最担心我们军权过大,威胁朝廷。又不让我们打杀金国,这其中意味大家都明白。”
秦桧老奸巨猾,对于宋帝赵构的心事从来不说破,他只是对着万俟卨点了点头。
万俟卨看到秦桧对他努力的肯定,非常高兴。于是就按照“明着是谋反,暗着是迎回二圣”这条思路,审查岳飞的案件。
高忠义听说这件事情之后,非常着急,就不顾其他人的劝阻,赶紧来到岳飞府上拜见岳飞。
双方坐定之后,岳飞责备高忠义说道:“目前我正处于是非漩涡的中心,你怎么能冒险前来呢?!”
高忠义说道:“你我都是周大侠的徒弟,咱们都有同门之义,我怎么能不来看望你呢!”
岳飞说道:“这个师兄不用担心。我自己做事向来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他们究竟能怎么样呢?”
高忠义说道:“师弟,虽然你饱读诗书,胸中藏有雄兵百万,但是你涉世不深,人心险恶啊!”
岳飞说道:“我勤政爱民,爱兵如子,纪律严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贪功不揽权,不贪污不受贿,遵纪守法,推行仁义,有什么过错呢?”
高忠义说道:“这个天下人人尽知,你的声名远播不毛之地。但你岂不闻‘尾大不掉’‘功高震主’之嫌?”
岳飞淡定地笑了笑,说道:“惭愧,惭愧啊。我们哪里来得功劳,哪里能谈得上‘功高震主’呢?!至今我们的一个圣上还在金境当牛做马,一个圣上已经悲惨薨殁于异乡;我们的骨肉还在被奴役;甚至赵宋的祖陵还被金人占领,大好河山支离破碎,美好家园任人蹂躏,有什么面目谈‘功高震主’呢!”
高忠义说道:“这个也是诚然。但是赵宋朝廷建立以来,一直担心武将权力过盛,还是收敛小心为妙。”
岳飞说道:“好生恶死,人之常情,我以忠许国,义不顾身,虽斧钺在前,凛然不易其色。乞与旌加褒异,使天下忠义之士皆知所劝。师傅教导我要‘替天行道’,母亲教导我要‘尽忠报国’,先贤激励我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怎么能苟且偷生呢?”
高忠义看到岳飞满腔忠诚,一腔热血,就试探着说道:“想当年,当今圣上何等英武!如今怯懦避敌,自然有他的难言之隐。如果‘二圣’归来,当今圣上那该如何自处,师弟何曾想过?我只能给你提醒到这里了。”
岳飞说道:“所谓天子,就要替天牧民。如果不顾民众死活,只知横征暴敛,供奉金人,换得自己一天荣华富贵,那怎么能行呢?更何况,如果不去解救君父,解民困厄,还谈什么仁义道德呢?”
高忠义暗自吃惊,小声说道:“师弟可千万不敢这样讲。”
岳飞说道:“以前许多大臣都劝谏圣上要御驾亲征,收复失地,迎回二圣,可是都没有了下文。当下金人势力颓废,内讧不断,正是横截金境、横行沙漠、直捣黄龙府,擒获金主一雪前耻的最佳机会。怎么能醉生梦死,痛失机会,给后人留下遗憾呢!”
高忠义说道:“苏轼《留侯论》中就说‘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师弟是具有‘大勇’之人,看来师兄还是有点莽撞了。”
岳飞说道:“《孟子·公孙丑上》中记载了什么是大勇。师兄可曾记得?”
高忠义心想,我作为帝师,这个怎么能不记得呢?于是就脱口而出,朗诵了起来: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朗诵完毕,高忠义和岳飞相视而笑。
这段话的大体意思是说:
公孙丑问孟子说:“你如果身居齐国的宰相之位,得以推行道义,即使因此而使齐国成为霸主,那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如果这样,你是否会因为畏惧艰难而心有所动呢?”
孟子说:“不,我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动心了。”
公孙丑说:“如此说来,你比孟贲(战国时期卫国着名的勇士)强多了。”
孟子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告子能不动心比我还早。”
公孙丑说:“要做到不动心,有没有什么方法呀?”
孟子说:“有。北宫黝(战国时期齐国的勇士)培养勇气的方式是,不在肌肤受到刺激的时候有所举动,不在眼睛遇到刺激的时候有所逃避。他所想的是,只要有人在他身上拔一根毛发,就好比在大庭广众的集市上受到鞭打。因此他既不受普通人的侮辱,也不受大国国君的侮辱。他把刺杀大国之君看得就像刺杀普通人一样。他不畏惧诸侯权贵,有人对他不尊敬,他一定会以牙还牙。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法,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把不能取胜当作能够取胜一样对待。估量敌人强弱然后再进军,考虑好必然能取胜然后再交战,这是畏惧敌军的做法。我孟贲(字施舍)怎能算得准一定会取胜呢?只是能够无所畏惧罢了。’孟贲的做法与曾子有相似之处,北宫黝的做法与子夏(春秋时期晋国勇士)有相似之处。孟贲和北宫黝二人的勇气,难以说清他们之中谁更贤能,然而,孟贲能够更是审时度势、头脑清醒一点罢了。当初,曾子对他的弟子子襄说:‘你喜欢勇武吗?我曾经从我的师父孔子那里听说过什么叫做大勇:自我反思而认识到自身言行不符合正义,即使所面对的是贫贱之人,我也不能去威吓他;自我反思而认识到自身言行符合正义,即使所面对的是千万人,我也要勇往直前。’孟施舍能够守住勇气,又不如曾子那样能审时度势更好。”
这时,岳飞慷慨激昂地说道:“你看,先贤孟子就说了‘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怎么能不像先贤那样勇敢呢?”
高忠义说道:“看来师弟把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了。”
岳飞说道:“唉!也许这也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高忠义说道:“看来我的格局还是小了。希望师弟谨言慎行,躲过这场灾难。”
岳飞说道:“司马迁说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要能唤醒天下民众和朝廷权贵,我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呢?”
高忠义看到这里,也就不再说什么,双方依依惜别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