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一早就温热的日头洒落在院里蜷缩在稻草床的小身影上。
今天是姜淼在院子里睡稻草床的第三十天,非但不觉得不舒服,反而黑夜有月亮的洗礼,清晨有日出的沐浴,她觉得更加惬意自在。
不过再过些日子,天气转凉,稻草床就只能搬到屋檐下了,冬天来之前还得做一床棉被。
前几年冬天只有下雪的日子,李兰才会让姜淼上床,给她一个被角盖盖。
那感觉很温暖,她到现在也记得。
把家里的活计做完,姜淼取了一个竹篓装了各种口味的包子各两个,还用铜锅盛了满满的大骨汤。
装好东西,带着活蹦乱跳的姜麒麟往知青点去。
走了一半,与拄着一根(拐)棍的赵以忱相遇。
赵以忱似乎还没有看到她,正全神贯注脚下的路,拐走一步,他走一步。
没一会,眼下出现一双打满补丁,看不出底色,沾了层浅灰的布鞋。
“赵知青——”
“姜淼?”
“我正要去找你呢,你不是摔了脚吗?”姜淼视线落到他缠了纱布的左脚,“看着比我严重多了,得吃点好点补补,我给你带了六个包子,一锅大骨汤。”
赵以忱垂眸,黑亮的眼眸藏着一丝笑意。
今天是前进大队交公粮的日子,几乎每个家庭的重劳力都安排上了,队里剩的多是一些老弱妇幼,当然还有在队里人看来一直弱叽叽的知青们。
凌霄起床就开始盯他洗漱吃饭,就连上茅房都想搭把手。
好不容易甩掉“虎视眈眈”的凌霄,腾出口气,想到姜淼今天很大概率会来看自己,他就拿着棍跟云苓说了一声,留下她在知青点打掩护。
果不其然,走了十来分钟,就遇上姜淼了。
竹篓被姜淼用不知哪找的白纱布掩着,跨在她肘弯,纱布揭开时,细腻的麦香味,大骨味彻底遮不住了,姜淼赶忙拉着赵以忱走到没有风的地方。
赵以忱被她强势往下坠的力量扯着,伤的那只脚用不上,只能用好的那只单脚跳跟上她的速度。
好在就几步路,不然在她面前又得狼狈了。
姜淼扯着赵以忱并排坐到被草丛遮挡住的角落,一把将竹篓塞进他怀里,自行提起他的裤脚,想查看一下他的伤处。
“换药了吗?”她前天脚踝的伤根本没给她换药的机会,第二天连结痂都掉了,不过她现在还照常贴着纱布,避免被有心之人发现不对。
此刻,她贴着纱布的是右脚,赵以忱是左脚。
莫名有些滑稽。
“换过了,凌霄同志起床就替我换了。”
姜淼努力回忆这位凌知青,样子记不清,大多是他在田里弯腰劳动的身影,还有在大会上被葛队长提为知青组长时略带哭腔激昂的声音。
初步判断是个憨厚老实的。
姜淼点头,认真脸点评,“他人看着是个老实的,能愿意帮你换药应该人也还行,有人照顾你那我就放心了。”
赵以忱没反驳,也没说根据昨天回知青点发生的那些事引发的猜测。
他不想让姜淼过多担心自己,比起她来,他能很好的照顾自己。
“不用担心我,猪肉大骨本就是买来给你补营养——”
“那不行,你花的钱,你买的肉,光进我嘴里像什么话。或者,我给你钱吧,你总共花了多少钱,我——”
“姜淼。”
两人互相打断着,赵以忱倏然声音沉了很多,表情也有些凝重。
“怎么了?”姜淼一脸担忧地凑近,可怜般地看向他脚踝,“是不是太痛了?”
那可怎么办,她身体愈合快,但她可没有办法使赵知青也立马恢复呀,姜淼很愁。
赵以忱一双眼眸此刻显得深沉无比,流露出来的情绪难以名状又格外复杂,有担忧难过,有期待害怕,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又在瞬息之间没入那双幽深的黑眸。
姜淼转眸望来,黑白分明的圆眼试图接收他眼里的那些信号。
呃……
有些难,姜淼看得头沉。
“赵知青,我当你是我亲近的小伙伴,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久,但你对我的帮助却是实实在在的。所有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尽管告诉我,我可以为你……那个叫啥,赴汤倒火!”
赵以沉平静的神色之下,各种情绪来回翻涌着。
听到姜淼的话,他还能分出心神纠正,“赴汤蹈火,舞蹈的蹈,不是倒水的倒。”为了让姜淼认识这几个字,他随地捡了块石头在泥地上写出来。
姜淼觉得他真是有当老师的潜力,啥啥事都能绕到这个上面。
“好吧,我认识了,赴汤蹈火,下次不会错了。”把四个字迅速记在脑子里,她赶忙说回正事,“继续说刚刚的事,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对吗?”
询问他的时候,姜淼也在思考赵知青会有什么难以启口的困难呢?
他的事情,“那个人”还有……牛棚……
所以是牛棚的人?!
上回做了鱼汤他也不忘送牛棚一锅,那么这一回,他希望送牛棚什么?或者需要她帮忙做什么吃食?
已经吃过赵知青做的包子和鸡蛋面,她觉得自己的厨艺完全上不得台面。
哎哎哎,想多真是费脑子。
等赵以忱做好心理准备,不知得到何时,姜淼只能试探着问,“你不想我给你送包子大骨汤,你是希望送给其他人吗?”
赵以忱幽深的眼眸明显闪了闪,姜淼瞬间了然,果然如她猜的那样,于是她立马开口,“我帮你送,你现在脚受伤不方便,你需要送的人,我去帮你送,我偷偷地送,不会让人给发现,如果你不说,我也不会多问你。”
果然呀,说到赵知青心坎里了,可怜巴巴的一双眼睛霎时有神起来,就像愿望被满足的大狗狗,比姜麒麟大的狗狗。
“谢谢你,姜淼。”赵以忱语气都轻快起来。
他凝视姜淼,心道虽然人小,但她的心总是善解人意的。
“我的那一份包子和汤,你能晚上没人的时候帮我送到牛棚吗?放到门口敲一下门就会有人来取。”赵以忱盯着姜淼的小脸,不敢放过一丝变化,如果她有一点为难,他会打消这个主意。
见姜淼神情未变,他继续小心翼翼道,“牛棚里的人其实不全是坏人,他们只是……因为身份或者所做的事情与当下时局有偏差,但那绝不是他们的错。”
也不是下放之地这些处在局势之外的农民的错。
他没有办法解释清楚,只能换个理由,“里面有一个人跟我家一个亲戚是旧时,我们家人知道他在这,特意写信让我有机会的话,照顾一二。”
“如果让你感到为难,请立马告知我,拒绝我。”赵以忱那憔悴却未影响精致五官的面庞带了一抹痛色,“但请你不要骗我。”
姜淼瞠目结舌,没想到赵知青会这样挣扎害怕,唯恐今天的决定是个错误,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这种情况,这样状态下的赵以忱,她只能顺毛摸。
“别担心,我可以。”为了让赵以忱相信自己,她还分享了姜勇曾带她去牛棚送药的事情。
那是1965年的冬天,关保县出现极寒天气,除了暴雪还有冰雹,许多年久失修或者就一个简易草棚的房子都没有坚持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崩塌。
当时有一户是晚上塌的,一家子全被房梁砸了,最后只有一个小孩撑了下来。
为了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公社民兵营纷纷派出队伍去各个村落修葺房屋,晚上排班进行巡逻。
姜勇那时候已不在民兵营,但也报名了巡逻的队伍。
某天晚上姜勇巡逻回来就钻到厨房熬制李兰不久前剩下的风寒药,姜淼那时只要是姜勇巡逻的日子,都会等他回来才睡觉。
结果一回家就熬药,姜淼还以为是姜勇受了寒,跳下床去厨房的时候又见姜勇端着两碗药要出门。
姜勇让她回去睡觉,姜淼不干,小脾气跟姜勇如出一辙,非要跟上一起,也不管是做什么,反正就要一起去。
对于姜淼的要求,姜勇几乎是有求必应,劝了会没用,就带着她回房穿了两件棉衣,带上帽子围巾,再穿上棉鞋,整个人都埋进了衣服堆里,这才满意地带她出门。
姜勇带着她直奔牛棚,到了之后她才知道原来牛棚旁边的草棚子前一夜也塌了。
因为牛棚里还养着一头母牛的缘故,这个冬天是有专人看守的,但草棚的坍塌没有引起看守人的一丝波动,冷眼看着两个坏分子自己半夜起来修葺草棚。
姜勇今晚巡逻的时候,来到这边敲了两处的门,只有看守人那屋有人回应,草棚里安安静静地没有动静。
巡逻就怕这种情况,所以他们每到一家都要敲门等人起,给了反应才能去下一家。
姜勇钻进草棚,发现里面的两人都已经烧得糊涂。
看情况,多半烧了一天一夜,旁边看守的人也没来看一眼。
所以,这才有了姜勇回家熬药的场景。
也幸好是姜淼来了,不然两个烧得没反应无知觉的病人,姜勇除非长了三头六臂才能把中药灌下去。
两人配合着给俩坏分子喂了一碗中药,在床边守了一会,直到天亮姜勇才松口气带着姜淼离开。
回去的路上,姜勇跟姜淼叮嘱,“一个人不要来牛棚,也不要靠近牛棚里住的人,但也不要欺负他们。”
姜淼乖巧点头,埋在自己爹脖子里的脸虚的慌,她刚刚可给那个可怜爷爷嘴里塞了一颗水果糖呀。
爹早点说,她就不塞了呀。
心痛痛,我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