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地方不大,只安置了四张小桌,拾掇得十分清爽。
视线之内,除开其中一张桌子上前人留下的碗筷还未来得及收拾,便是半点汤水油星也无。
寇韫的目光从碗中仅剩的几粒葱花移至墙壁之上,那本该待在将士箭筒中的羽箭安逸地悬挂着。
乌黑发亮的杆身,仍旧锋利的箭镞,齐整的尾羽,每一处都被人精心呵护着,不沾染分毫烟尘。
在箭镞与杆身衔接之处,有一个甚为眼熟的标记。
思绪纷飞间,一老媪掀开间隔里外屋的布帘子,走了出来。
她梳理得井然有序的白发间掺杂了几缕乌丝,身上的粗布短衣也似年岁已高,袖子、肩颈处的布料都洗得发白。
见有来客,面馆的老板苗阿婆忙在腰间的白色围布上将手擦净,堆着笑脸道,“客官随便坐,您要来点什么?”
寇韫在最靠近那支羽箭的桌边坐下,眼睛扫过对面墙上的菜品木牌,随手扯下脸上蒙着的面纱,出声道,“来碗牛肉面。”
“好嘞。”
顺手擦完一旁的桌子,拿着碗筷的苗阿婆回身正要往里走,却在见到她的面容时,手上一抖,险些将碗打翻。
寇韫望过去,她又速即转开脸。
“您,您请稍待。”嘴里莫名开始结巴,但脚下不慢,几步便进了里间。
帘布的下摆微摇,其动作跃上寇韫的唇角,荡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面馆外搭建的小棚子,刚好能容纳她那通体乌黑的临时坐骑。
那马儿倒也乖巧,雨下得太大,棚布撑不住往下渗水,滴落在它身上,它也只是淡然地打了个响鼻,而后便轻甩着尾巴欣赏雨景。
苗阿婆双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侧身用胳膊肘拨开帘子,便见屋里的人和屋外的马目光一致,正随着天上不断跌落的透明珠子微微闪动。
心头不觉有些酸软。
寇韫听到动静,扭过头来,面也随即递到了她的眼前。
牛肉片满满铺上一层,正中加了青菜萝卜点缀,没有半粒葱花,也寻不见面条的一根头发丝。
她拿起筷子的手轻微停顿,复又扬起脸朝着苗阿婆微微笑道,“多谢。”
后者神色微怔,直到寇韫将牛肉片褥子揭开,露出身姿修长的面条时,她才支支吾吾吐出一句,“您,客气了。”
牛肉面的味道不错,可惜大雨阻拦了外边行人的步伐,此刻除了寇韫,没有人能够品尝得到。
店内只有她们两人,苗阿婆不需要忙活其他,便退后了几步,稍微倚着墙偷偷看着她吃。
寇韫不算太饿,但唇齿间的肉香勾着她一口一口将那碗面吃了个溜干净,连汤底也是一滴不剩。
苗阿婆的视线始终追随她,瞧着她安安静静地吃完自己做的面,被皱纹包裹的眉眼缓缓绽出了名为笑的花朵。
手上分明没有出汗,却还是在腰间蹭了蹭。等着寇韫拿出帕子擦过嘴,她才轻声开口,“味道如何?小公子可满意?”
“很好吃,谢谢阿婆。”寇韫眼若弯月。
吹进来的风携着雨水的湿意与乌云的灰沉,拂过苗阿婆耳侧,又晃至她眼前,将那牛肉面汤搅作浑黑难闻,却又无比清甜的药汤。
湿意侵袭眼眶,灰云罩上心口。
她若无其事地上前往寇韫的杯子里添水,“看小公子的打扮,不像是本地人,可是从云姜来的?”
寇韫看着她动作,平声答道,“是,从云都来。”
“那千里迢迢的,累坏了吧。”苗阿婆语气里藏着的情绪,从跟着她的手轻轻颤动的水壶中洒出来些许,“这一碗可能吃饱?不若老身再给您做一份?”
“不用,吃得很饱。”她嘴角不下,抬手示意苗阿婆坐下,“坐着说吧,阿婆。”
“那就好。”苗阿婆声音轻细,似乎只是在说与自己听。
听了她的邀请,又连连摆手,“不不不,老身这衣服沾了油污,不好坐下。”
这是一个不太能说服她的理由,但既然人家不愿,那她也不便勉强。
雨声小去不少,气氛沉了一忽儿。苗阿婆的眸光在迅速消瘦的雨珠和她之间徘徊,最终又稳稳落在她身上。
“小公子,老身听说云都甚是繁华,那,那里的人,应当……也都不错吧?”
她的表情看着有些忐忑,略微浑浊的眼底蕴着不自觉的期待。
听起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却让寇韫心尖微颤,犹似心脏被牛肉面汤的热气烫到而稍许收缩。
她听懂了。
“嗯,都不错。”
苗阿婆从自己记念许久的人口中,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话。
大雨来得急,走得也快。方才那一盆接一盆无所顾忌地往下泼洒的样子,好似未曾存在过。
寇韫捋着衣袍站直身子,“阿婆,雨停了,我该走了。”
“好……好,小公子路上当心些。老身这儿还有些干粮,您给带上吧?路上饿了能垫巴点,一个人出远门挺不容易的。”
“没事儿,我带够了的,不麻烦。”
寇韫唇角柔和,连带眼眸深处都漾着柔光,将苗阿婆准备迈出的步子紧紧锁住。
“那……”
她将两枚银锭搁在桌上。
苗阿婆讶然,拾起银锭便要还过来,“这太多了!”
寇韫后撤一步,躲开她慌乱的手,跟着和声道,“谢谢,她过得很好。”
话了,她不再逗留,大步行至马前,用衣袖随便扫掉马鞍上的水渍,翻身上去。
扯着缰绳调转方向时,她的眼睛又被面馆外边淋了雨的小旗吸引过去。
旗上写着“苗记面馆”四个字,那“面”字上头却多出了一点,是四年前,她用屋里那支羽箭射出来的。
当初她从丰州离开之前,也在这面馆歇过脚。因觉着合胃口,还破天荒吃下了两碗牛肉面。
如今时过境迁,却不曾物是人非。
只匆匆见过两面的老婆婆,居然还能记得自己不吃葱花。
寇韫想,她这一辈子,也算是没白活。
葛三郎扛着锄头,跨着比别人多出小半拉的步子走到面馆门前。
眸光刚从远处马背上有些熟悉的身影挪开,扭头又被眼眶泛红的苗阿婆给招引去。
“苗老太咋的了这是?”他疑惑发问。
紧紧攥着银锭子的苗阿婆思绪回笼,拿手背胡乱抹过眼角,笑得脸上的纹路都快要挤在一起,“被烟火燎的。”
葛三郎皱着眉“哎哟”一声,劝她当心。
随后,又递过去一个布袋子,“给,今儿刚挖的野菜。”
“你小子这一天天的,老身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哟。”
“又不容易坏,慢慢吃呗。”葛三郎笑道,又看向寇韫离开的方向,“方才那打马过去的是谁呀?我这瞧着,总觉得眼熟。”
苗阿婆跟着看去,脸颊与眉梢的褶子带着笑意并行延伸,“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