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悬中天。
太阳经过一番休整,终于重归其位。当值时间长了,还是容易感到疲乏萎靡,但它依旧兢兢业业地为人们驱赶前几天的阴郁湿冷。
临街各家摊铺皆对此心怀感激,手上翻腾生花,十分卖力地为它表演,希望能赋予其更多的力量。
羊肉疙瘩汤的香味顺着风的方向,飘过每一个走进迎金巷的人鼻间。遇到与之兴趣相投的,便能如愿以偿地滑入那人口中。
香菇卤肉包子外表看起来不过是比馒头多了几条褶子,可味道却是天差地别。薄薄的白衫里,锁着天地间至鲜的美味。
与羊肉疙瘩汤的主动热情不同,它羞涩矜持,想与它一同畅游美食天堂,需要拥有一定的洞察力以及绝对的耐心。
各式诱人的香味与各样满足的喟叹在寇韫面前横行无忌,万般无奈下,她又给自己点了一份山楂酪。尽管她前不久刚喝完一碗地瓜甜汤。
颜色介于红与褐之间的汤汁,炖煮至软烂的山楂果肉,光是看着便让人满口生津。味道也是意料之中的不错,不会酸到倒牙,也不会甜得齁嗓子,一切都恰到好处。
只是,吃完会更饿。
寇韫此刻的心情,同这碗酸酸甜甜的山楂酪差不太多。每吃一口都为其味道赞叹一句,但又为今日跟着夏侯朝出门的决定多后悔一分。
若不是因为要等他,如今她都已经吃饱喝足,躺上凌秋给她做的藤椅,在梦中的花园里闲庭信步了。
她把问题归咎于夏侯朝身上,显然忘了其实是自己因为某些事情要出门,而顺便搭了他的马车。
一个样貌平平无奇,打扮更是平常的跛脚男子,在寇韫斜对门的包子铺里买了两个卤肉包子,朝她这儿鬼头鬼脑地窥了一眼,又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巷子深处。
铜板行过指尖落于桌面,糖水铺的老板只觉一阵风刮过,刚刚还坐着的红衣美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寇韫方才踏出铺子,走到街中,那个跛脚男人便已隐没于人海。
她感觉不对劲的不仅是他那一眼,而是因为,这已经是她今日第二次见到他了。
这人的长相极其普通,就算是不往人堆里放,单独拎出来,也不太容易让人记住。唯一能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条有些扭曲的右腿。
虽说他特意以宽大的裤腿遮住,但通过走路的姿势,还是能看得出来一些。
“夫人?”
是半夏的声音。
“夫人,您怎么在这儿?”他的气息略有起伏,鬓角微湿,“可有看到一个跛脚男人路过?”
寇韫心下明了,那人果然有问题。
“穿的深褐短打,跛的是右腿?”
“对,往哪儿去了?”
数名大理寺衙差与刑部捕快,由不同的小巷子口钻出来,朝着二人的方向过来。
寇韫眼神一凝,看来是堂审出问题了。
她指了指如同潮涌般的人群,“巷子里,我一出来便不见了。”
半夏身量高,低头便能看到众人的头顶,眼睛从左到右扫视一圈,又从右往左环顾一周,半个跛子都没找见。
“这跛子可真能跑,那脚底跟抹了油一样,七拐八弯的给我们都绕晕了,不会是装的吧?”
寇韫勾起唇瓣,用下巴点了一下包子铺,“他还在那儿买了俩包子。不过那腿,倒不像是装的。”
身后一堆人撵着,他还能如此游刃有余,将他们耍得团团转,身上功夫应当得是顶尖了。
半夏觉得自己被羞辱了,顿时怒火中烧,“王八蛋,别让我逮到他,否则我定给他也包成包子!”
“怎么,大理寺公堂出事了?杀人灭口?”寇韫张口便问。
对于他家王妃的料事如神,半夏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两口子一个比一个心眼多。
“是,谋害怀王的是他手底下的曾青,才刚刚问出来,这臭跛子一箭就给人射没了。”
寇韫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并不觉得有多意外,“能想出那种损招的人,哪会那么容易暴露。”
“诶,那人长得再普通不过,王妃如何会留意到他?”跟着夏侯朝年头久了,半夏自然也十分敏锐。
“在我面前晃悠了两回,同样的地点,不同的时间,想不注意都难。”而且这人的顶头上司,十有八九,又是个对她有想法的。
寇韫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包子、疙瘩汤之类的美味佳肴转世。
如果是的话,那她更希望自己是山楂酪。遇到讨厌的人,不开心想要掀桌的时候,就把人的牙齿酸掉。
……
大理寺府衙的某个角落里。
“呕……”
叶珩曲着背,一手扶着墙,对着墙角的木桶释放自己胃里倒海翻江的妖怪。
以往即使锋利的长刀架在脖子上,他都不曾眨一下眼睛。身上的口子呲呲冒血,也没喊过一声疼。
这回是伤得狠了,眼前朦胧一片,根本看不清胃中作乱罪首的模样。
朱红袖子包裹着的手,温柔地落在他的背上,如蜻蜓点水,更似卤水点豆腐。
她的手轻轻拍着,犹如卤水一点一点滴入豆浆中,在缓慢的搅动下,他散乱的心神逐渐凝结。
另一只手又伸过来一条帕子。
叶珩用早已化成浆糊的理智,把自己的眉头拧紧,腾出无力的手推开她,“不用,脏。”
纪逢欢用鼻子哼笑,“你什么埋汰样我没见过?小时候你为了追兔子,一脚栽进泥坑里,那样子可比现在难看多了。”
“我追的是谁的兔子?”他脸上有了些生气,当然看起来也是生气的样子。
“我的呀。”她理直气壮,“那也是你自己乐意,我又没让你追。”
他拿眼白撇她,抢过她手上的锦帕,赌气般用力往嘴上擦。
纪逢欢双手环胸,靠着墙壁,笑意明明白白地爬上她的脸颊。
“我问过了,你身上的痕迹只是他们的障眼法。”她视线下移,毫不避讳地落在他的胸前,“他们没想到咱们有胆子去验怀王的尸,所以只敷衍了表面。”
这或许也跟曾青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有关,在她看来,这人对夏侯骁的感情相当矛盾。不过,人已经没了,亦无从考证。
所以,过去的便过去吧。
叶珩不声不响,只是擦嘴的动作顿了顿。
纪逢欢放任促狭涌入眼睛,但却将声音削轻了,“放心,你还是个黄花大汉。”
“咳……”
呕吐之后的口腔里全是酸味,刺得喉咙又痒又疼,此言一出再次给他刺激到,从对着桶一阵狂吐,变作对着桶一顿猛咳。
她边笑边加重了给他拍背的力道。
不远处,夏侯朝的表情也由似笑非笑,转为了愁眉蹙额。
几日不见的寇韫今早竟主动开口要与他一同出门,他当然能猜到她是有其他目的。
但她像个没事人一样的反应,让他有些心劳意攘。去攀州前那晚分明不算愉快,怎么回来反倒一字不提了?
他才不信她报完了仇,这事就能平稳揭过。
夏侯朝望向头顶的太阳,总觉得前几日的阴云并没有消散,而是偷偷地躲到了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