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青,你能否解释,这一个时辰里,你都去了哪里?”
纪逢欢以为他至少还会再挣扎一下,没想到他直接认了。
“大人猜对了,我确实是去而复返。”曾青借着衣袍拭去双手上的汗,微微昂起头,目光从容如初,“而柳歌,也的确没走。”
他的最后一个字音还半溢半藏卡在喉间,柳歌便已承受不住,一个歪身晕了过去。
每次升堂,角落里总会放上一桶冷水,专门用来伺候这些心理较为脆弱的犯人,但也鲜少能够用上。
这回连衙差的兴奋劲儿都上来了,离水桶近的自然占了优势,三两步过去抄起葫芦瓢,舀了满满一勺,兜头便给人泼了下去。
本来以为能借着晕倒逃避现实的人一声惊呼,不仅被水拳砸醒,还淋成了落汤鸡。
曾青的目光落在柳歌身上,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弃,“我不过是也想尝尝鲜罢了,有什么问题吗?”
叶珩感觉自己的眉心被人反复用力捻过,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抚平。
“你想尝鲜,还是品旧,都没有问题。”
对于他愈发嚣张的态度,纪逢欢只觉得可笑。通常出现这种反应,那基本意味着“气数将尽”了,就如同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照这么说,那日梅声看到的两位,其实是你与柳歌了?”
曾青的下巴又仰得高了些,脸上还挂上了轻佻的笑,“是又如何?”
“这便奇怪了,你俩在王爷的屋,那王爷去哪儿了?”纪逢欢的语气虽是轻快的,但眸光却逐渐犀利,“你先前说,看着叶珩进了屋便没再出来,那叶珩又去哪儿了?梅声又为何只见到了你们两位?”
“大人不妨再猜猜呢?”曾青已经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柳歌,舒云阁的床榻,是不是都挺大的?”纪逢欢似乎在说无关紧要的话。
柳歌的身体止不住地哆嗦,说不出是吓的,还是冷的。
倒是梅声机灵地先一步反应过来,“是,王爷那间的床榻十分宽敞。”
“能容得下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吗?”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纪逢欢正色起来,不怒自威的感觉她很早便能拿捏。
柳歌闻言抖成了筛子,没有刑杖架着,脊背直直往下坠,用力将双手撑在地上,才不至于一整个躺倒。
“草民,草民招了......”
“废物。”曾青冷声道,但表情却也没多意外。
柳歌可不管什么废物好物,他只知道主动招供或许还有一丝减刑的机会,虽然希望很是渺茫。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痛快些结束。
“那日,草民按照约定的时辰去拜见王爷,到达屋门口时,发现门虚掩着,曾青大人不在。草民敲了门,但无人应答,担心王爷出了什么事,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进屋发现王爷同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他看向叶珩,“那时并不知道是叶将军。”
“开始草民以为两位是睡着了,正打算离开,却发现王爷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于是上前查看......”
柳歌脸上闪过一抹哀痛,“那时王爷便已经断气了。”
“草民又去探叶将军的鼻息,发现他气息均匀,像是在熟睡,却又无论如何都叫不醒。”
“当朝王爷在舒云阁丧命,这塌天大祸,万一处理不当,我们全都难逃一死,草民一人难以承担,便想先去找阁主商议对策。”
“没想到一转身,便看到曾青大人悄无声息地坐在门后。”柳歌心想,这必将成为他此生难以忘记的噩梦。
“曾青大人说,既然草民已经走进来了,那与他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直接出去,谋害王爷这个罪名就会落到草民的头上,连带着舒云阁众人也会一起遭殃。”
“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以将我们二人,同舒云阁的人都摘出去。”柳歌又朝叶珩投去饱含愧疚的一眼,“就是把事情都栽到叶将军头上,再给我们自己伪造一个不在场的证明......”
叶珩这只待宰的替罪羊即将挣脱枷锁,但他看起来并不是十分开心。
夏侯朝心里寻思,回去一定得给这小子办个重生宴,去去晦气。
他自然不知道,叶珩此时正在想的是,如何用手上的锁链,将那二人体面地送走,还要神不知鬼不觉。
“你了解梅声,知道他一直不甘心待在舒云阁,会想着趁这个机会自荐,飞上枝头,便故意让曾青在他眼皮底下离开。”纪逢欢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了令签,鲜红的木块在白净的指尖上自由转动。
“是......”红色的令签落在柳歌眼里,犹如冥府的催命符。
“随后,曾青又从外墙翻进来。你们扮作王爷和叶珩,在被你们安排过来当目击者的梅声面前,演了一出恩爱戏。故意让梅声看到,在你们走后,这两人还生龙活虎。”
“事后,曾青翻窗回王府取完字画,再从舒云阁正门进入。至此,只需等到第二天,他故作惊讶地发现你们精心布置过的案发现场,这份不在场证明就算是完美了。”
可惜他们低估了拥有过人眼力的梅声,还算漏了后院会“放冷箭”的钟羽。
纪逢欢停下手中的动作,将令签立在公案之上,“没猜错的话,王爷二人当时,就在那床被子底下躺着吧?”
她亲自去现场看过,夏侯骁与叶珩的块头都不小,藏在哪里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除了那张挂着艳红帷幔的大床。
小被一盖,他们两个再一挡,谁还会在意被子下边隐匿了什么秘密。
柳歌点过头后,便想将脑袋缩进自己的衣领里。
所以,这两位是在一个不省人事的他,以及一具冰冷尸体的身旁……
荒唐至极!
叶珩这下不只是眉心抹不平,他的胃也安生不下来了,一个劲儿地翻江倒海。但凡松懈半分,那滔天巨浪便会立时掀起来,将他淹没。
纪逢欢还未听闻自己的叹息,便已经向底下的衙役挥手示意。
从衙役手中接过水,叶珩牛饮一口,才勉强将那股恶心感给压下去。
许安怒不可遏,不顾脚下踉跄也要站起来,抬腿向曾青踢去,“你个畜生!王爷将你当儿子一样疼,你竟然这么报答他,你他娘的良心被狗吃了?”
兴许是吧,就算后悔了,狗也不会把心吐出来还给他。
“谁想当他儿子......”
柳歌开口之后,始终不曾反驳的曾青眸中溢满了嘲讽。忽尔,又任由悲凉占据眼眶,“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都抵不过这些个只会阿谀献媚的残花败柳?”
“你......”许安本来是被衙役架着,才没冲过去,这一听又完全脱了力,顿口无言。幸好有衙役撑着,才没摔下去。
叶珩正与胃里的妖怪斗争,一听这话,心跳都歇了歇。抬头又对上纪逢欢压不住震惊的目光,两人同时眨了眨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夏侯朝。
后者眸色不动,仍旧安于盘石。
身后的半夏却似乎没学到他家主子的分毫,将那脸皱得眼睛不像眼睛,眉毛不是眉毛的,看起来颇具喜感。
“纪大人。”乖巧如兔的彭世昌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既然案情已然明朗,那便快些结了吧。”
他这老骨头老脑子实在是听不来这些话。
纪逢欢却是没听进去,对着曾青直言无隐,“既然你对王爷如此情深意重,为何还要以这种方式加害于他?是否有人指使?”
他背后必然有人操纵,毕竟这个案子的受害者不只是怀王,还有叶珩。
曾青直起身,捋顺衣袍,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只捡了自己想听的,“大人认为,这是情深意重?”
不知为何,纪逢欢莫名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又咧嘴笑了,眼底添了几缕疯狂,“既是情深意重,不如,一起下地狱吧。”
曾青脚下转了个弯,面向了门口。
大理寺衙门外挨山塞海。
叶珩发现得早,但即使他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飞身企图接住自人群中射过来的袖箭,却也还是快不过阎王爷的速度。
遽然,曾青的背影有一瞬的凝滞,而后直挺挺地倒下,胸口处溢出的鲜血开成了花。
彻底堕入黑暗之前,他在心里轻声呢喃——
罢了,还是我自己下地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