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幕式还有一个礼拜,钱晓伟正陪王晓天在房交会现场检查布展工作,接到魏斌的电话,让他马上赶回报社,参加一个中层以上干部的紧急会议。
钱晓伟急匆匆走进会议室,只见马大明正在焦急地看手表,全场一片肃静,连交头接耳的都没有。他隐隐察觉到一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赶紧在远离马大明的一个位置坐下。
马大明转过头看了一下钱晓伟,说:
“人都到齐了啊,现在开会。今天上午有3家房地产企业一起到省委宣传部投诉,说吴鹏打着舆论监督的旗号,以房屋质量和售楼手续不齐为由,逼迫他们参加房交会,索要展位费和广告费。我刚才在网上查了一下,已经有人发了帖子,还有现场视频和录音。大家回去可以上网欣赏一下这场精彩的表演,说不择手段、穷凶极恶都不为过。这是什么行为?啊,这是敲诈和抢劫!这是流氓加无赖!”
不知道是谁的手机铃声打断了马大明的话,他皱着眉头抬眼四顾之间,铃声戛然而止。钱晓伟急忙以大幅度动作掏出手机,有意瞄了马大明一眼,将来电情景模式调成了静音。大家纷纷仿效,会议室里马上进入了无线电静默状态。
马大明继续发表重要讲话:
“这么急着把大家喊过来,我要表明两个意思,一是立即停止吴鹏的工作,等候调查处理,二是请各部门马上开展自查自纠,杜绝类似情况发生,要以此为鉴坚决刹住这股歪风。还有一句不太中听的话,要送给在座各位啊,也请大家传达下去,谁砸报社的牌子,报社就砸他的饭碗!”
大家都埋头在本子上写着画着,其实写的画的大多是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天书,这只是敬畏权力的一种潦草的敷衍。谁也不出声谁也不看谁,其实谁都把谁看的透透的,这只是以持重渲染庄重的一种习惯。
马大明的话在钱晓伟的心头砸得砰砰乱响,他也装模作样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忙乎了半天才发现什么都没有记下,原来笔芯已经空空如也。
“房交会还有几天就开幕了,我们作为主办单位之一,也不能因为这个事,就耽误了应该承担的工作,相关部门和人员,还是要按部就班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开幕式我就不参加了,还不知道有多少企业是被所谓的舆论监督胁迫参展的,我没有那么厚的脸皮、也没有那个勇气站在台上。”
马大明说完,将目光转向钱晓伟,招呼了一声:“散会后,钱晓伟来一下我办公室。”
钱晓伟的脚板就像灌了铅一样,每抬一步都是那么沉重,他几乎是拖着双腿走进马大明办公室的。
马大明说事从不拐弯抹角,等钱晓伟在办公桌前坐下,劈头就问:“晓伟,吴鹏给房交会拉业务,是你的主意吧?”
钱晓伟其实喜欢跟这种直来直去的人打交道,也熟知马大明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风格,所以在进来之前,他的心里已经拐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早就对马大明可能提及的问题做好了预案,也酝酿好了应对之词,免得临场张皇失措中露出破绽。
他的表情是淡定的,语气是从容的:
“这次房交会招商难度非常大,很多展位空在那里,我们报社又是主办单位,我想总不能给报社丢面子吧,就跟吴鹏说了一声,希望他空闲的时候帮着联系推介一下,也算是为报社做点贡献。真没想到,他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刚才在会上听您一说,我都后悔死了。马总,真的对不起,给您脸上抹黑了。”
“真要是只给我个人脸上抹黑,倒也没什么,关键是报社的声誉严重受损,这一会还不知道网上炒成了什么样子呢。”
“请马总放心,我一定负责把网上的帖子删除干净。”
马大明未置可否,道:“吴鹏是怎么离开要闻部的,你也知道,让他去干这种事,你就没有想过后果啊?”
“我正是因为知道他是怎么离开要闻部的,才好玩一样跟他说起这个事,只是想调动他的积极性,其他的真的没有多想。我还跟江琳打过招呼,凡是吴鹏拉过来的广告,全部给我们报社,我的目的很简单,报社多进一分钱是一分钱。”
“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一心想给报社多创收,结果是得不偿失,报社就是多收一百万一千万,也弥补不了所受到的伤害啊。你接手政法线时,我就跟你说过,不能把做新闻当成做生意,否则迟早要出大事的,你看,果然就出事了吧。无论这件事跟你有直接关系还是间接关系,无论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晓伟,都要认真吸取教训啊。”
“马总批评的是,我一定认真吸取教训。”
“除了吴鹏,报社还有其他人参与吗?”
钱晓伟摇头:“没有。”
马大明抬手扶了扶眼镜,语气淡然:“你们真有眼光。”
钱晓伟无以作答。
他感受到了这轻言细语六个字的千钧之力,有些胆怯地瞄了一下对面的眼镜,镜片散发着丝丝寒光......
随着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江南秋季房交会暨凯旋之夜音乐会”,在江南大剧场拉开了大幕。
朱快莱已经退休,马大明拒绝出席,牛契只好厚着脸皮,作为主办方领导坐在了贵宾席上。
钱晓伟坐在牛契的后面,虽然时不时跟着观众鼓掌,却无心欣赏这一场他亲自导演的大戏。
与其说这场大戏是他为马大明量身打造的,不如说是为他自己精心排练的。
朱快莱8月份退休早已不是秘密,马大明接班虽然算不上众望所归,那也是瓮里捉王八跑不了的。江南秋季房交会每年都在9月初举办,这个时间节点,正好合上了马大明承前启后的节拍。
他坚信这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让他有机会在驾轻就熟的起承转合中,做一篇能彻底打动马大明的好文章,并常常为此兴奋得彻夜难眠。
所以他就像那只瓮里的王八吃了秤砣,毫不顾忌王晓天和江琳的善意提醒,铁了心要拿下这届秋季房交会。
他的小算盘早就打得啪啪响,借用房交会这个优质平台,自己既可以在马大明的心里上位,也可以在马大明的脸上贴金。
他惊叹于自己纵横捭阖游刃有余的大手笔,更珍惜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报社的人都知道马大明酷爱交响乐,钱晓伟多次浏览他的微博,从字里行间了解到,他最喜欢《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高贵的匈牙利人快速波尔卡》和《卡门序曲》。
为此,他别出心裁地策划了这个以音乐会贯穿全场的夜间开幕式。跟省交响乐团签订演出协议时,他要求将这三个曲子穿插其中,期间还两次打电话叮嘱。
之所以将开幕式与音乐会合二为一,他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牢牢锁定马大明。他料定,马大明作为一把手必定会出席开幕式,必定能从音乐中心领神会到他奉上的三重大礼。
他曾经给马大明送钱和献色,结果都是自讨没趣。这次费尽心机投其所好,虽然高雅中依旧泛着俗气,但这份别具一格出人意料的惊喜,也算是送得不露痕迹了。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一个高大上的马屁,却拍到了西班牙的牛腿上。
从王晓天到吴鹏再到马大明,如意算盘连连打错,可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钱晓伟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江南的九月天还是烈日炎炎似火烧,他每天在高温和低落之间来回奔走,流淌的似乎不是汗水,而是湿透衣襟的阵阵寒意。
直到举行“江南城市变迁摄影大赛”的颁奖典礼,钱晓伟的心中才有了一丝火热。
这次,他不只是活跃在后台,还大步流星跨向了前台,首次以钱副主席的重要身份,在公开场合高调亮相。当主持人宣读到“江南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钱晓伟先生”时,他站起来优雅地转身,向全场嘉宾挥手致意。他看见坐在后排的江琳和几位熟悉的媒体记者正在热烈鼓掌,心里瞬间便涨满了距离产生美的奇妙感受。
这种距离,来自于被人仰望和仰望他人之间形成的巨大落差。
这种落差恰似瀑布,摄人心魄之美,不在于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观,而在于不可阻挡的恢弘气势。
正如他跟江琳所说,他钱晓伟看准的事,谁也阻挡不了。正如这场逆势上扬的房交会,虽然屡遇风波屡遭挫折,还是阻挡不了钱副主席闪亮登场。
就在刚才挥手致意之际,他激动得有些不知所以,仿佛房交会这场饕餮盛宴,只是他私人订制的一场加冕仪式,荣光环绕一人,却引来万众瞩目。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忧,房交会落下大幕的第二天,吴鹏被报社辞退。
钱晓伟的心里一时充满了自责和愧疚,总认为是自己害了吴鹏。他又反过来一想,马大明正好借清除吴鹏之机在报社立威,自己无意中帮了马大明一个大忙。害一个帮一个,两相冲抵一切归零,他便觉得谁也不欠了。
当天,贾亦真从副刊部调到机动热线部接替吴鹏,重新回到采访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