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此刻的河南巡抚高名衡来说,他觉得自己太难了。
皇亲国戚、豪强官绅、土地兼并、天灾不断、盗匪丛生……
这一切都让他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虽然他继承了前任王泰的惠政余利,水利、屯田、植树造林、道路修筑、银行、繁荣百业等等……
但他仍然觉得掣肘重重,甚至是寸步难行。
他没有王泰的铁腕,也没有河南卫军的背后支撑,想要安抚百姓、惠济众生,却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
河南都司自成一体,其政区如今已经达到了 20 多万顷,占了河南田地的两成半,比大明开国的 6 万余顷,多了不止两倍,而且还有继续扩大的趋势。
卫所政区内蒸蒸日上,百业兴旺,偏偏他这个作为上司的河南巡抚,插手不上。
他曾想向天子奏明,但又担心如此一来,河南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河南的百姓还如此困苦,他不忍也不敢把百姓逼上绝路。而且卫所再成山头也好,该交的赋税一厘不少。
和布政司的皇亲国戚,豪强官绅们藏税匿税比起来,谁忠谁奸,一目了然。
可是,若不消除王泰在河南的烙印,他这个一省巡抚,等于形同虚设。
布政司内,皇亲国戚、豪强官绅势力太大,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他无力回天;都司军政区内,自成体系,唯王泰马首是瞻,他插手不上。
那他这个巡抚,岂不是左右为难,傀儡一个?
巡抚衙门后堂,河南巡抚高名衡,河南布政司布政使郑二阳,两个河南的地方大员,迎面而坐,面色凝重,交谈甚欢,言语却是唏嘘多于感慨。
“张大人,还是你好呀!不像下官,要正面那些个皇亲国戚、豪强乡宦。真是愁死人啊!”
郑二阳饮下一杯酒,言语中很是感慨。
看到郑二阳脸色通红,高名衡摆摆手,下人赶紧端上来两盏热茶,退了下来。
“郑大人,喝茶。”
高名衡端起茶盏,微微一笑。
“说起来,你我都是身负天子厚望,河南能从天灾人祸的死局里挣扎出来,你我也算是对得起君王了。“
“那是人家王泰的功劳,又岂非你我二人之力!要是布政司治下,能像卫所一样,种其田,纳其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郑二阳的感慨看在眼中,高名衡笑了笑,并没有回应。
河南都司是王泰一手新创,为了卫所屯田垦荒,王泰是毁家纾难,这份狠劲,他是自愧不如。
这天下要都是如王泰一样大公无私,大明朝又何至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植树造林、大肆养鸡养鸭、兴修水利,这旱灾、蝗灾硬是让他给止住了,雷霆手段,千古奇闻,千古善事,足可以留载青史了!”
想起王泰所干的一连串惊世骇俗的善政,郑二阳摇头晃脑,不胜感慨。
纵观大明天下,也只有王泰有这样的魄力和能力。
“建银行,筑新币,兴百业,王泰又何止政事如此?关外一战,河南军名扬天下,斩杀鞑虏无数,筑”京观“震慑胡酋。王泰之名,已经是无人不知了。“
高名衡眼神幽幽,感慨多于唏嘘。
“王泰再能干,他能管得了整个河南?他能管得了天下?”
郑二阳摇头晃脑,想再来一杯,却被高名衡阻止。
这个郑二阳,喝的够多了。要是让旁人听到,参上一本,可就够他喝一壶的。
“就说这河南的困局,一个周王藩,他王泰就回避不了,也治不了!”
高名衡大惊失色,赶紧压低了声音。
“郑大人,你喝多了!”
谁不知道,藩王和乡宦是河南的死局,可这事关国体,君王也不敢触碰,何况他们这些地方官员。
“高大人,我没有喝多,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为何卫所屯田水到渠成,而布政司地面上困难重重,无法奏效,就在于祖制陋规太多,人心皆私,以至于大明积弊重重,积重难返,总有一日,酿成大祸!”
高名衡低下头来沉思。他知道郑二阳所说并非危言耸听,善者随波逐流,恶者推波助澜,救世者寥寥无几。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我大明天灾人祸,民不聊生,难道真的是气数已尽吗?”
郑二阳幽幽长叹,落下泪来。
高名衡看了看郑二阳,也是叹了一声,终于没有出言阻止。
“当今天子励精图治,呕心沥血,为何这大明天下,还是如此困局?”
一声长叹,高名衡端起茶杯,也是神情黯然。
“不破不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天子励精图治,呕心沥血,动的只是皮毛。若不破兼并,改藩策、清吏治,练新军,大明危矣!”
郑二阳愤愤而言,忽然开口。
“王泰要是早些能去京城,和公主成婚就好了!”
“郑大人,何出此言?”
高名衡还是有些懵懵懂懂。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王泰文韬武略,麾下都是虎狼之士,他是应时而生。若是让他成了气候,即便他不想逐鹿中原,他部下的骄兵悍将也会将他推上去。”
郑二阳脸色凝重,高名衡脸色煞白,过了片刻,高名衡才颤声说了出来。
“郑……大人,你不是善于占卜吗?你给算算,王泰到底是……不是乱臣贼子?”
“是不是乱臣贼子我不确定,不过王泰爱民如子,救民之术独步天下,下官是钦佩之至。”
郑二阳的话,让高名衡微微一怔,跟着哑然失笑。
“郑大人,你倒是王泰的知己啊!”
“高大人,你和王泰,不曾也是亲密无间,相得益彰吗?”
二人对望了一眼,都是哈哈笑了起来,刚才的压抑气氛,一扫而光。
何必杞人忧天?相比那些跋扈的武将如祖大寿之流,王泰已经算是大大的忠臣孝子了。
“郑大人,布政司地面上咱们束手无策,但至少卫所那里,河南对朝廷还有一份交待。”
高名衡微微一笑,自己心里,对王泰也释怀了许多。
既然不能消除王泰的烙印,干脆就听之任之吧。
“就是不知道,王泰对朝廷,是不是真的毫无芥蒂?”
郑二阳的感慨看在眼中,高名衡又是一愣。
“郑大人,何出此言?”
郑二阳对王泰一直是推崇备至,怎么会发出如此的感慨?
“高大人,你可听说山西总兵赵应贵一案吗?”
郑二阳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眼神瞄向了高名衡,岔开了话题。
“郑大人,此案惊动朝野,上达天听,朝廷更是颁下海捕文书捉拿赵应贵。赵应贵是王泰手下第一悍将,关外一战,斩杀老奴之子阿济格。没想到,他却是如此荒唐,误了大好前程!”
想起赵应贵干的荒唐事,高名衡摇了摇头,遗憾不已。
赵应贵大破建奴,扬名天下,前程不可限量,却自甘堕落,色胆包天,也不知是真是假?
“高大人,赵应贵掳掠奸.淫晋王妃,你信吗?”
“郑大人,我不信又有何妨?四方会审,赵应贵案铁案如山,难道他还能翻案吗?”
高名衡看了看嘴角挂笑的郑二阳,眼珠一转。
“郑大人,你的意思是……”
赵应贵从军多年,未闻有强抢民女之事。何况河南卫军军纪森严,王泰更不会纵容麾下作奸犯科。
难道真如坊间所传,是有人栽赃陷害赵应贵,旨在对付王泰?
“翻案? 毫无意义!”
郑二阳摇摇头,冷冷一笑。
“高大人,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有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而皇上此举,不是在敲山震虎吗?”
高名衡微微点了点头,眉头微皱。
河南卫军骁勇善战,兵强马壮,未有一镇兵马,有如此声势。王泰练兵之能,独步海内。武夫跋扈,难以节制,君王猜忌,清理之中。
只不过以杀“罪不可赦”的赵应贵来敲山震虎,似乎有些想当然了。
王泰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猛人,又岂会在乎区区的“杀鸡骇猴”。杀了他的心腹爱将赵应贵,这不是让人心寒,适得其反吗?
要是他,就会找出各种理由,让赵应贵无罪释放,最多不再带兵而已。
帝王之术,有时候也是把双刃剑,弄不好会伤了自己。
“高大人,赵应贵被劫,有人说是王泰指使。以大人看来,此事是真是假?”
郑二阳轻声说道,手中的茶杯轻轻转动。
“郑大人,莫非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高名衡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郑二阳。
如果真是王泰所为,事情可就闹大了。
“高大人,提刑司有人看到,赵应贵进了宣武卫的大营。”
郑二阳看了看周围,小心翼翼,声音极低。
“真有此事?”
高名衡脸色难看,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郑大人,你不会派人去抓赵应贵了吧?”
皇帝要杀赵应贵,王泰偏偏救了赵应贵。王泰手下千军万马,一旦把王泰逼反了,可比李自成的祸害大多了。
看到郑二阳摇了摇头,高名衡如释重负,长长吐了口气坐下。
“郑大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需要从长计议。如今这个情形,千万要保密,否则就是天崩地裂!”
“高大人,我何尝不知道事关重大? 我已经吩咐了下面人要守口如瓶,不能将此事泄露出去。”
郑二阳也是脸色凝重,愁眉紧锁。
“要是打草惊蛇,搜不到赵应贵不说,还惹恼了王泰,万一逼反了他,你我就百死莫赎了。”
高名衡点了点头。郑二阳所做不错,赵应贵已经逃了,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节外生枝,这才是目前最稳妥的做法。
“高大人,要不你去宣武卫,会一下王泰,探探他的口气。宣武卫人多口杂,王泰绝不会将赵应贵放在这里。”
郑二阳低声说道,郑重其事。
“大明内忧外患,天灾人祸,危机四伏,内有流寇之危,外有建奴虎视眈眈,不能再逼反一个王泰,大明经不起折腾了。”
高名衡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王泰那么聪明,如果提起赵应贵,很容易被他看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什么。”
最起码现在,王泰还是皇家女婿,还是五省总理,还在对抗李自成。那些个武将文臣,谁不是公心私用。王泰如此,也不意外。
“高大人,你说,这王泰如此聪明,兵强马壮,他不会真的听调不听宣,甚至来一个陈桥兵变吧?”
郑二阳看着眉头紧锁的高名衡,悠悠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