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世界说是地下城，但其实也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下水道。
丽雅凭着上次来的记忆，走过了恶臭熏天的污水河道，绕过了聚在岸边争抢的贫民。
她蒙着脸。
地上人进入地下城的时候都会蒙住脸。
在这里露出自己的脸，就意味着已经永远不会再被苏黎加城接纳了。
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她。
不过地上光鲜亮丽的人，偶尔也会到地下来。
也不算太少见。
总是会有些人不满足地面的安逸，来底下找找乐子或是买点地上买不到的东西。
奴隶、魔石、杀手。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地下城不卖的。
所以当丽雅走过人群的时候，那些人也在盯着她看——主要只是盯着那袋面包。
不过也没人敢对她下手。
大多数情况，在这里出现衣着光鲜的人都不太简单。
最终她来到了一处废弃坑道。
在这扇封禁的铁栅栏后，住着一个在灰色世界远近闻名的医生。
想要绕过教会，这里是唯一的选择。
当然，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可不一定能在地下活那么久。
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医生却一直都是那副年轻的面孔。
当地下城出现的时候，他就在这里。
不过地下城从不过问对方的种族。
在这里，人类或是其他什么种族都是一样的——都是被苏黎加拒绝的人。
丽雅透过栅栏，看到了远处的一点微光。
看样子那个医生依然在这。
她轻轻推开一角的铁门。
伴着一阵刺耳的吱嘎声，丽雅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随着她逐渐靠近，那盏昏昏沉沉的灯也愈发明亮了起来。
小屋的门前只坐着一个孤单的背影。
也许客人还没来？
丽雅心想着，走到了那人背后。
不过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
丽雅心中惊疑了一瞬。
她伸手，想要试探医生是否还活着。
“哇！！”
那椅子上的“尸体”突然跳了起来。
一个小男孩从椅子上跳起，脸上的表情故意扭曲成一张皱皱巴巴的鬼脸。
“……”
丽雅抿着唇。
有些无语的看着面前这嬉皮笑脸的孩子。
“抱歉女士，吓着您了吧。”
一个温柔的男声在屋内响起。
丽雅抬头，那人正从屋子里走出。
同样也是蒙着脸。
他不是医生，只是个来自地上的求医者。
孩子们都喜欢叫他老师，因为他每次来都会带些零食和手抄的书。
几乎在这附近的所有孩子，无论年纪大小，都受过他的教育。
“没有关系，我带了些面包。”
丽雅将口袋递过。
还没等那男人接到，旁边的小孩子就一把抢了去。
没过一会，屋内的其他孩子也跑了出来。
追着去抢那袋香喷喷的面包。
“……呃，抱歉。”
男人再次向丽雅道歉。
“本就是给他们的，何必道歉。”
丽雅目光瞥了一眼男人的身材。
又干又瘦，像是过度劳累导致的虚弱。
“先生，你应该多休息的，医生难道没有告诉你么？”
男人愣了一下。
“……说过的，但我的身体不是最重要的，我只想……”
他张了张嘴，但欲言又止。
“如果你倒下了，这些孩子们会舍不得你的。”
“嗯，多谢关心。”
男人低头致谢。
“……先生，看穿着，您应该是地上的贵族吧？”
“贵族们应该有权限向教会申请治疗吧？为什么特地来到这里？”
“我能知道，您生了什么病么？”
男人打着金丝线的袖口，以及温文尔雅的谈吐。
不难看出对方从小就受过的贵族教育，甚至远超一般贵族的程度。
“……”
男人闭上嘴，没有接话。
“女士，这里是诊所，不是情报屋。”
“别那么好奇，病人的信息可是另外的价钱。”
“进来吧，之前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屋子里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医生。
只是……
这个小屋里装了多少人啊……
“医生平时总是把小屋借给我们做教室，他也会坐在角落里听我们上课。”
年轻的男人缓缓道。
丽雅点点头，走进小屋里。
那医生就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口袋。
这位医生没有遮住脸。
丽雅也看清了他的长相。
不能说丑陋，但脸上的伤疤着实吓人。
额角的两处疤痕，像是烫伤又像是割伤。
更像是那里曾经有过一对犄角，却被残忍的剜掉。
“咳咳——”
屋外的男人传出一阵咳嗽声。
“喂！我给你的药在吃没？”
医生突然朝外面叫嚷道。
丽雅看了看这位异族医生。
如果是在苏黎加城里，他恐怕很快就会因为惊扰了哪位贵族小姐而被监禁起来吧。
只有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下，才不会有人在意他的脸。
他的能力才被人所需。
“喏，这个。”
医生把手里拎着的小口袋拿给丽雅。
口袋里的零碎硬物发出一阵撞击声。
是一只玻璃杯子的碎片。
这只杯子是丽雅故意碰碎的。
上次索莉娅故意服毒昏迷后，被教会定论为魔族诅咒。
她一直不太相信。
既是不信任教会，也有些怀疑索莉娅。
她的秘密太多了，总是令人捉摸不透。
魔族……
按理来说，她不应该接触的。
但莫特城的那场超级魔法，突然出现的拉尼娅，以及教会得出的诅咒结论。
一切都似乎有些关联。
她隐隐感觉索莉娅在瞒着她些什么。
总是半真半假将事情告诉她。
所以她将索莉娅用过的杯子涮过水，盛在另一只杯子里。
再将这只杯子以不小心打碎的借口带出公寓。
将杯子的碎片拿到医生这里。
当然，如果他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医生，他的名气不可能这么大。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医生根本就不是普通人。
他也同样是魔族，并且掌握着某种魔族的秘术。
只要有痕迹，就绝不可能逃过医生的检查。
“女士，很遗憾，和您的猜测一模一样。”
“没有一丁点下毒的痕迹。”
医生抬头看着她。
丽雅早已猜到了答案，但依然有些不知所措。
索莉娅果然在预谋什么，并且特地要隐瞒着其他人。
现在的索莉娅虽然失去了魔法的能力，但同样的，她的脑子里似乎永远都有些超越时代的想法。
那些她从未见过的魔石构造，以及结合黄朝飞鸢做出的滑翔翼。
结构精简，像是照着设计图制作的。
但人总是无法想象那些从没见过的东西——这就意味着索莉娅不仅见过，还很熟悉。
那些绝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掌握的知识，除非现在的索莉娅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丽雅只感到后背一阵发寒。
如果……
她只是提出了一种恶意的猜想。
如果索莉娅就是魔王……
而这个魔王并不亲近人类……
上次在莫特城的勇敢只是一场作秀——就和科琳娜追砍红龙一样。
……这是最坏的可能。
她并不讨厌现在的索莉娅。
但如果现在的索莉娅只是故意做出那副样子来欺骗她，霸占着真正索莉娅的身体。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答应过伯爵，会把索莉娅完完整整的带回家。
但伯爵却同样也承认了现在的索莉娅。
她不明白，到底自己该怎么做。
就这样放任索莉娅继续自己的行动，还是追寻那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说不定真正的索莉娅还活在某处呢？
“……”
丽雅依然踌躇不决。
门口传来了“咚”的一声，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上。
“医生！大姐头昏过去了！”
“她是不是要死了啊！”
“头上挨一下能不死嘛！”
丽雅朝门口看去。
又是先前的那几个小贼。
“有点信心好吗？你们大姐可不是一般人。”
那医生翻了个白眼。
他走上前，单手托起熊一样的女人。
探了探鼻息，又按了按脉搏。
随后又“咚”的一声把女人撂下。
“健康得很，你们太小看食人魔了。”
医生用手指挑开女人的嘴唇，露出了一排尖尖的牙齿。
显然，女人如医生所说，有食人魔的血脉。
“食人魔？”
丽雅惊疑出声。
这一发声，刚进来的几人才注意到她。
顿时给几个小男孩吓得跳起来。
“老师！就是她！她打了我们！”
其中一个小屁孩仗着老师就站在自己后边，顿时有了底气。
“是‘差点’……需要我给你们补上么？”
丽雅抱着胳膊毫不客气。
“……算了算了。”
那人又缩了回去。
“实在很抱歉，女士，孩子们太不懂事了。”
“如果您有任何损失，我会赔偿的。”
温柔的男人躬身道。
他看了一眼旁边几个龇牙咧嘴的臭小子，又拉着他们给丽雅女士道歉。
“我不是叫你们不许抢劫吗！”
“对不起！老师！可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昨晚又有个孩子饿死了。”
那男孩低着头。
神情无比落寞。
“大姐到现在还饿着呢，要不然也不会……”
他声音越说越小，自知理亏，也不敢再顶嘴。
生怕老师嫌他们太讨厌，不要他们了。
“……你们这里有多少孩子？”
丽雅沉默了一阵开口问道。
“整个地下城，娼妇有很多，她们没有很好的避孕手段……”
“而这里也没有人愿意将所剩无几的食物分给孩子们，反而会将他们当做更好欺负的弱势群体。”
“地下城的孩子只能靠抱团取暖，如果没有医生这样的人……现在的地下城就只剩下一地枯骨了。”
老师正说着，丽雅却走到他面前。
“先生，他们幸好遇到了你。”
丽雅说道。
她拿出两枚金币，塞在了老师的手心。
“那些钱还在地下城入口，我相信您能够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
“谢谢您，女士，也同样感谢您对孩子们的关心。”
男人回过头，见那几个臭小子还木愣愣的呆着。
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哦！谢谢您！小气阿姨！”
几个男孩一致鞠躬。
“……”
“……”
老师扶着额头，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嘶……”
昏睡的女人发出了一阵痛呼。
当丽雅回头看着她的时候，她已经捂着脑袋坐了起来。
“怎么个事儿？怎么那么多人？”
女人揉了揉有些发昏的眼睛，好半天才聚焦。
“你惹错人了，梅，这位女士可是好人。”
老师揪着她的耳朵，让她向丽雅女士道歉。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来帮我们的！我还以为你跟其他地上人一样嘞……”
梅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
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
丽雅看到她眼神里顿时闪过一丝光亮。
“你身手真好！肯定是经常打架对吧？”
“能教我吗？！我也想学！”
梅爬了起来，蹲在地上抱住丽雅的腿。
“你学来干什么？又去做强盗？”
老师伸着一根手指敲了敲她的脑袋。
“不是！我想保护兄弟姐妹们！”
“总有些有钱人仗着人多，把孩子们带走了，我打不过他们。”
“要是我也能那么厉害，就能保护他们了，也能保护老师和医生！”
梅朝着男人咧嘴一笑，尖尖的牙齿在灯光下泛着一丝寒光。
她好像丝毫不在意自己刚被丽雅踹了一脚。
“……你真的要学？”
丽雅也有些犹豫。
她的本事都是实战来的。
以前骑士团总是往西北的黑雪山脉跑，那儿的魔物很多，特别是食人魔之类的抗寒种族。
教食人魔怎么杀死食人魔？
“我要学！求你了！”
面对梅的苦苦哀求。
丽雅轻轻皱起眉头，又缓缓舒展。
“好吧，我会教你一些基础。”
“当然，前提得是你不会再抢劫。”
“好嘞！完全没问题！”
梅兴奋的跳了起来。
看着面前二十岁的女人却高兴得像个孩子。
丽雅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
她看向了屋内的另外两个男人。
老师，医生。
如果没有他们这样的人，地下城……甚至是整个苏黎加城。
恶人生恶人，骗子生骗子。
未来只会陷入恶性循环。
“多谢，女士。”
“不用谢我，他们应该感谢的依然是你们。”
感谢他们，让地下城的恶意局限于成年人的世界。
至少让黑暗的地下，依然有一盏灯火让他们学会了自己的语言，认识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