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瑞四年，春。
出了正月，气候本该回暖了，可不想这几日竟又飘起了雪花，天地间一片银白，给这新春的氛围添了几分料峭寒意。
宋芫搓着手，仰头望向灰暗如铅的天空，咕哝道：“这雪下得真不是时候。”
也不知二林考得如何了，掐指一算，今日也该考完了吧。
还好送二林考试前，宋芫仔细地为他准备了一应物品，从厚实保暖的衣物，到考试必备的笔墨纸砚，每一样都检查了好几遍，生怕有所遗漏。
还有徐安跟着一起过去，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宋芫心中想着。
今年三年两次的院试，何夫子认为宋争渡已沉淀了三年，也该是时候下场一博。
宋争渡本就天资聪颖，若是三年前贸然下场，虽说也可能取得不错的成绩，但到底缺了几分沉稳与积淀。
做学问一事，急不得，需得一步一个脚印，方能走得长远。
这三年来，宋争渡日夜苦读，学问日益精进。
于是在正月月底，宋争渡便出发前往广安府，准备参加院试。
午时，高若望过来向宋芫汇报作坊近期的账目情况。
等他汇报完，宋芫赶紧问他院试的相关情况，去年高若望便下场院试，中了秀才，而且名次正好位列前十。
宋芫本以为他考中秀才后，会辞去作坊厢房的伙计，去县学读书。
但高若望却留了下来，一是他母亲病情尚未痊愈，还需长期用药，若他去了县学，他母亲无人照料。
二是他想多攒些银钱，待去了县城，好赁间宽敞些的屋子，将母亲接过去，让母亲能过上更舒适的日子。
还有就是魏陶儿……
这时，宋芫也想到魏陶儿，打趣道：“今日魏陶儿怎么没有跟你一块来？”
高若望表情无奈，唇角却带着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他说晚点自己来，他刚琢磨出一种新的酱料配方，正忙着调配，说要带给东家你尝尝。”
宋芫听闻，兴致一下子被提了起来：“那我就等着他的新手艺，他做出来的东西向来不会让人失望。”
这几年，魏陶儿时常过来跟着宋芫学习厨艺，再加上他本就有天赋，对食材的搭配和调味有着超敏锐的，在厨艺方面进步飞速。
宋芫想起之前魏陶儿做的麻辣鲜香的牛肉酱，用来拌面，那滋味简直绝了，每次吃都让人欲罢不能。
还有那酸甜开胃的山楂酱，配着馒头吃，别有一番风味。
闲聊几句，高若望正要出门，舒长钰迎面走来，目光淡淡朝他扫了一眼。
高若望停下脚步，问了声好。
舒长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高若望侧身让开道路，舒长钰径直走进屋内。
“你别老绷着一张脸。”宋芫哭笑不得道。
舒长钰散漫地靠在椅背上，道：“这人怎么又来了？”
“他是我作坊的账房先生，来汇报账目情况，怎么了？这你还醋了？”宋芫过去戳了戳他的胳膊。
“而且人家也有对象了，你就不能别瞎猜，平白无故地给人脸色看。”
舒长钰懒洋洋地搭腔：“哦？”
“他对象你也见过，就是魏陶儿。”宋芫笑嘿嘿道。
“那个常来跟你学做饭的小子？”
“昂，就是他。”
宋芫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只记得有一次魏陶儿来送自己新做的点心，高若望正好也在，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气氛让宋芫察觉到了些许端倪。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毕竟高若望一向沉稳内敛，如水般平和，而魏陶儿直率火爆，似火般热烈，两人性格大相径庭。
直到一日，他看见高若望教魏陶儿识字，两人紧挨着，手叠在一起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书写。
那画面，甭提有多亲密了。
宋芫饶是再迟钝，看着这一幕，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这两人果然有猫腻。
不过看这两人并没有要公开的意思，宋芫也就当做不知，继续和他们正常相处。
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魏陶儿的声音响起：“东家，我来了！”
宋芫抬头一看，只见魏陶儿手里捧着一个陶罐，满脸兴奋地走了进来。
进门看到舒长钰也在，他连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说道：“舒公子好。”
接着他将陶罐放在桌上：“东家，这是我新调的酱料，您尝尝！”
并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宋芫凑近闻了闻，眼睛一亮：“这味道不错啊！是什么酱？”
魏陶儿得意地说道：“这是我用辣椒、花椒、豆瓣酱和几种香料调出来的麻辣酱，可以用来炒菜、拌面，味道特别香！”
宋芫拿起筷子，蘸了一点酱料尝了尝，顿时被那麻辣鲜香的味道征服了：“好！这酱料味道绝了！”
魏陶儿嘿嘿一笑，挠了挠头：“东家过奖了，我这也是跟着您学的。”
宋芫咂了咂嘴，回味着那麻辣的醇厚滋味，尝出了里面有有股熟悉却又一时难以言明的辛香气息。
他微微眯起眼，细细分辨，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这里面是不是加了紫苏？”
魏陶儿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满是惊讶与敬佩：“东家，您这味觉也太神了！就是加了些紫苏，我想着紫苏香气特别，就和蒜末一起用油炸，结果炸过后紫苏香气变得非常霸道。”
“我又将炸过的豆豉加了进去，压了压紫苏的霸道香气，还添了几分咸香。”
魏陶儿继续兴奋说道：“后来我琢磨着，再撒上点炒熟的虾皮，让香气更有层次，我尝了下，觉得味道特别好，就赶紧给您送过来了。”
“您看一下还有哪里需要改进的地方，东家。”魏陶儿满眼期待地看着宋芫，等待着他的进一步点评。
宋芫又细细品尝了几口，闭眼回味了一番。
魏陶儿在美食上果然极具天赋，连一些细微的香料搭配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
他看向魏陶儿，不由赞道：“我已经很完美，感觉不用再改进了。”
“下个月就开始直接在作坊里批量生产这款麻辣酱！先小范围往周边的酒楼和食肆推广，让他们试着用这酱料做菜，看看顾客的反馈。”
跟宋芫相处的时间长了，魏陶儿也慢慢理解宋芫口中时而蹦出的陌生词汇是什么意思。
明白“推广”将就是这酱料介绍给更多人知晓并使用，“反馈”则是收集食客们对酱料味道、口感等方面的看法。
想到自己做的酱料能被更多人品尝，魏陶儿满心欢喜，干劲十足地说道：“好嘞，东家！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宋芫看他那副摩拳擦掌的模样，忍不住笑道：“那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能把这事儿办得漂亮。等推广顺利，咱们作坊盈利了，就分你三成红利。”
魏陶儿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东家，这太多了，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能被您认可我就很开心了，红利我真不能要这么多。”
“你就别推辞了。”宋芫笑了笑，“你在这酱料上花了不少心思，也确实有本事，这三成红利是你凭自己能力挣的。”
“作坊如今发展得越来越好，大家都有功劳，自然都该有所回报。你要是不收，以后谁还愿意为作坊出力呢？”
魏陶儿听宋芫这么说，犹豫再三，终于点头收下：“那……那好吧，谢谢东家，我一定更努力！”
“这就对了。”宋芫笑着说，“接下来，你先把制作这麻辣酱的配方和步骤详细写下来，交给高若望记录存档。”
“然后准备好所需的原材料，安排人手开始批量生产。记住，质量一定要严格把控，不能砸了咱们作坊的招牌。”
魏陶儿用力点头：“东家放心，我都记着呢。我这就回去准备，争取早日把酱料批量生产出来。”说罢，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宋芫转头看向舒长钰，无奈地笑道：“你瞧他，比我还着急。”
舒长钰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我看他对你倒是热忱。”
隔三差五就往庄子上跑，未免也太殷勤了。
宋芫没忍住白他一眼：“人家魏陶儿可能干了，既会钻研美食，又有一股子拼劲，难得的是对作坊的事尽心尽力，这么好的伙计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就别老是阴阳怪气啦。”
之前宋芫让刘管事帮忙培养靠谱的人手，魏陶儿便是他挑中的重点对象之一。
果然魏陶儿没让人失望，短短三年，他便凭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天赋，从小组长一路晋升，已然成为作坊管事之一。
舒长钰眉眼微挑，透着轻慢：“你倒是护他护得紧，不愧是宋大东家，对个伙计都这般上心。”
“你这是喝了几坛醋，这酸味也太冲了吧。”宋芫好笑地摸了把舒长钰的下巴，“我不就是昨天多夸了他几句，你至于这样吗？”
还是话太多了。
舒长钰不耐烦，攫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身前，覆上他的唇，堵住了宋芫接下来的话语。
那边魏陶儿刚踏出门，又临时想起什么，转身回来，便撞见这一幕。
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慌乱，连忙转身，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鞋底像抹了油似的。
魏陶儿其实早已知道这位舒公子与东家的关系，两年前，他到庄子送新腌制的小菜，无意间瞧见东家正与一面容倾绝的公子手牵手于花园小径漫步。
当时魏陶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发现那确实是男子。
从两人亲昵的互动中，他瞬间明白两人关系不一般。
魏陶儿简直惊呆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直到东家唤他名字，他才猛地回过神，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接着东家大大方方地向他介绍：“这是舒长钰，我的夫君。”
夫君……
魏陶儿彻底傻眼，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弯腰行礼，磕磕绊绊地说：“原……原来是这样，恭喜东家，贺喜东家！”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满心懊恼怎么说出这么老套又不合时宜的话。
然后他就听东家接着解释：“我们已经成亲两年了，并不是新婚，这恭喜就免啦。”
“不过你要是想补贺礼的话，”宋芫调侃道，“就多做些你拿手的点心送过来吧，我家两个丫头都很喜欢吃。”
见东家一点儿都不介意自己跟男子相好的事被他发现，还大方承认自己的伴侣，魏陶儿感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眼睛突然亮得发光。
原来男子与男子也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在一起，魏陶儿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不禁联想到自己对高若望那深埋心底的感情，此刻像是被一阵春风吹过，开始蠢蠢欲动。
但很快，现实的冷水便兜头浇下。
要跨越世俗的藩篱，谈何容易。
况且，高若望对自己究竟是何种感情，他也毫无头绪。
他慌慌张张跑回作坊，坐在自己的小屋里，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刚才看到的画面，以及宋芫和舒长钰相处时自然的亲昵模样。
他的心跳依旧很快，脸上的热度也未曾消退。
就在这时，高若望过来，发现魏陶儿面色潮红，眼神闪躲的模样，心中担忧更甚，上前一步，抬手摸向魏陶儿的额头：“陶儿，你是不是发烧了？脸这么红，看着状态很差。”
魏陶儿浑身一僵，下意识往后退，避开高若望的触碰，强扯出一抹笑：“真没事，刚跑回来热的，你别瞎操心。”
但他还是忍不住试探了下高若望知不知道东家与舒公子的关系。
高若望微微一怔，他自然是知道的，去庄子的次数多了，有些事情即便没有刻意去打听，也会有所耳闻。
只是他没想到魏陶儿会突然问起这个。
后来忘了是谁先开始挑破窗户纸的，总之两人在一来一往的试探与表白中，终于确定了心意，走到了一起。
这才有了如今宋芫看到的两人亲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