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律长叹一声,
“那就再打一次试试。”
且鞮侯单于眯起眼睛,审视着卫律,
问道,
“这里离汉人的边塞越来越近,汉人援军马上赶到……这些话都是你告诉我的。
我儿子听进去了你的话,甚至动了撤退的念头,军心也因你的话而涣散,
现在,你又告诉我,还能再打一次。
你之前所言和现在说的截然相反,你要我去相信哪句?”
张胜斜眼看着卫律,他将卫律视为眼中钉,
二人都是投降匈奴的汉将,功能难免重叠,没了卫律,张胜知道自己在草原的日子只会更滋润,会更受且鞮侯单于器重。
想到此,不等卫律开口,张胜就冷冷道,
“我看他是念及与李陵的旧情,想放李陵一马。”
帐内的胡人纷纷逼视卫律,
右贤王上前一步,
问道,
“这你要怎么说?你与李陵有旧?!”
卫律冷哼一声,丝毫不惧,环视一众胡人,
铿锵有力道,
“我是与李陵有旧,同在朝为官十几年,会不认识吗?
怎么?张胜,你就与李陵不熟悉了?
相比于我,恐怕你与李陵要更亲近吧。”
张胜眼神躲闪,不好回答。
卫律乘胜追击,
“单于,离汉人边境越来越近是我说得不错。
恐怕任谁都能想到汉人援军会支援吧,诸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难道我不开口,你们就想不到了?
还是说,我的一句谏言,能让十万骑兵站住?呵呵,我还没这本事。
单于,您若不信我,杀了我就是!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卫律雄壮的气势盖过整片行帐,众胡人支支吾吾,且鞮侯单于眼中的戒备散去,他本就看重卫律,卫律真性情的表现更是让他欢喜,
胡人,太缺少这种性情了。
“哈哈哈哈,卫律,你这说得是什么话,汉人援军确实是要提防,在场的人谁想不到?
若是想不到此事,也不必再带兵了,
我只是想请教你要不要再打一次,还是说现在就撤退?我没有诘问你的意思,你不要想太多。”
“哼!我不知道!”
卫律有脾气得很,张胜见状,
在心中暗笑,
敢如此顶撞单于,真是找死!
没想到,且鞮侯单于非但没为难卫律,反而歉意开口,
“是我错了,你别多怪罪。”
张胜眼中现出茫然,
卫律不怕死,且鞮侯单于也知道卫律不怕死,反倒只有张胜不明白。
正说着,单于亲卫提着一人,拨帐而入,将那人重重摔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看,
汉人长相!
儿单于怒道,
“还敢来钻营!好大的胆子!”
且鞮侯单于伸手止住儿子,牵动左臂伤口一痛,
“他是谁?”
汉人爬到且鞮侯单于脚前,周围的亲卫要将其按住,被且鞮侯单于用眼神制止,且鞮侯单于一眼就看出了,
这是头丧失了斗志的羊,它是不会伤人的。
“尊贵的单于,我是李陵手下校尉管敢。”
且鞮侯单于看向张胜,
问道,
“有这人吗?”
校尉管敢回过神,看到了熟人张胜,
大喜道,
“张将军,快为我作证啊。”
见管敢趴在且鞮侯单于脚下的衰样,张胜心中一阵腻歪,
没骨气的畜牲!
“是有此人,他一直追随着李陵。”
“对!我在李陵手下当了十年的校尉了!我叫管敢!
我是真的!”
且鞮侯单于面无表情,
也不开口,
都不需要别人多问,校尉管敢自己就全秃噜出来了,
“李陵军后继无援,嗤!根本就不会有援军。现在能战的不过是他和韩延年手下各五百人!其余都是大伤残!
箭矢也快要射光了!李陵与韩延年手下执黄、白旗的是令官,只要您冲杀掉他们,李陵军必定溃败!
单于,机不可失啊!!!”
哗!
帐内胡人们一阵激动,一向暗中争斗的左、右贤王对视一眼,就连意图撤退的儿单于都重新燃起了斗志,
他们不担心管敢是来诈降的!
哪些羊会顶人,哪些羊没胆子,草原上的胡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况且,李陵的情况,也应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了。
李陵军队一直被驱赶,根本没有搜集箭支的功夫,箭支射尽,是情理之中的事!
“看吧!跟我说的一样!”张胜激动道,捏紧拳头,“单于!快发兵吧!”
胜利就在眼前!
帐内只有且鞮侯单于和卫律两人闷闷不乐,且鞮侯单于有种作弊走捷径的感觉,自己终究是没赢过李陵,而且....
察觉到且鞮侯单于要开口,帐内胡人纷纷静下来,
“你给李陵当了十年的校尉,为什么要背叛他?”
校尉管敢被且鞮侯单于莫名其妙的问题问住,顿了顿,
才开口道,
“三日前,李陵说军队士气低落,必然藏着女人,把我们藏在车里的女人都拉出来杀了!他还带着我们来草原送死!
如此冷血自负的人,我还要追随他吗?”
“若是我,我会比他做得更绝。”
且鞮侯单于起身。
“最起码,你活不到现在。”
用匕首割开校尉管敢的脖子,管敢眼中满是震惊,
为何是这般结局?
张胜离着最近,血溅了他一身,
“出兵吧。”
且鞮侯单于语气中没有欣喜,只有落寞。
.......
夜
匈奴冒着绿光的狼眼,将黑夜点亮。
且鞮侯单于率匈奴骑兵,围堵李陵,不冲锋只俯射,李陵军回射,
对射不过半个时辰,箭矢已尽,李陵无奈,率军退到鞮汗山,
“将军,箭矢没了,刀兵也卷刃了!援军还没来!”
韩延年手下校尉,趁着匈奴还没追上,在韩延年身前抱怨道,
听到他说到援军,韩延年下意识看了李陵一眼,见将军没听到,韩延年松了口气,
压低声音,皱眉朝校尉怒道,
“援军!援你娘个头!别在这放屁!”
又大声呵斥道,
“兵刃卷了!就把车辐卸掉做武器!这点屁事还要来问我?!”
“延年。”
“唉!将军!”
韩延年跑到李陵身前,李陵坐在一块大石上,神态安详,见状,韩延年心里咯噔一下,
“你的剑给我看看。”
韩延年拔出剑,他的剑早已卷刃了,杀敌无数,砍得剑刃裂开,李陵双手捧着韩延年的剑,放在膝盖上,
“将军,我还有短刀呢!照样杀匈奴!短刀用得比剑顺手!”
李陵卸下自己腰间的剑,拔出,寒光凛冽,
这是李家的传家宝剑,景皇帝赐李广,功其平定七国之乱有功,
杀了这么多敌人,没有丝毫卷刃,依旧锋利,
韩延年羡慕的看了一眼,
馋得口水直流,
到底是宝剑啊!
与我们手中的凡品天差地别!
“借你了。”
“好啊....啊?!”
韩延年惊得跳起,磕巴道,
“给给给....给我了?!将军,您不是说笑吧!这可是您的家传宝剑!”
“谁说给你了?”李陵白了韩延年一眼,“我是借你,你还要还给我的。”
“好吧,那您用什么啊?”
“我用你的。”
“这....”
“我剑术比你高超,用这把剑也能杀敌。”
韩延年撇了撇嘴,
嘟囔道,
“您厉害,您说了算。”
李陵看着韩延年,又转过头南望,
“我知道,没有援军了。”
“将军...”
韩延年心如刀绞。
“我到今日才想明白,为何没有援军了。
这把剑借给你,等你带回长安,告诉陛下,告诉我的家人,
我李陵,是战死的。”
扑通!
韩延年跪在李陵身前,泪如雨下,
“末将愿随将军战死!”
周围的残兵,站起,聚拢而来,
他们知道,
已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了。
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害怕。
若有人伸手擦去将士们脸上的血污,会惊讶于,这些脸庞竟如此年轻稚嫩!
“我等愿随将军战死!!!”
声音不大,却有着直击灵魂的力量。
李陵满眼感动,
望着他的将士们。
多好的儿郎啊!
却因朝堂之争,要惨死在远离家乡的漠北!
“你们都回去吧。”
战士们不明将军说的话是何意,李陵背起劲弓,将最后几十根箭插进箭袋,手握韩延年的剑,
“此处离边塞不远,你们都逃回雁门关吧。”
“将军,那您呢?!”
“我?我要去杀了且鞮侯单于。”
李陵傲然而立。
单骑勤王,是李家将的骄傲。
“你们都散了吧,这是军令。
不要跟着我,大丈夫杀掉且鞮侯单于,一个人就够了。”
仅剩的将士们,看着李陵离开的背影,
久久无言。
.......
“单于!
我们已经包围住鞮汗山了,险要处也都用巨石堵住,汉人就如待宰的羊羔!
大胜,唾手可得。”
且鞮侯单于只觉得厌倦,与神情激动的右贤王呈鲜明对比,
挥挥手道,
“哦,交给你了。”
“是!”
右贤王大喜,
总算是能杀掉李陵了!也总算能趴到娘们温暖柔软的肚皮上了!
不好好享受生活,谁他娘的愿意来打仗啊!
“父王!”
且鞮侯单于身后的儿单于也有些意动,且鞮侯单于回身看向儿子,
认真问道,
“你也想去?”
“是,我想提着李陵的头颅,献给父王!”
“......那你去吧。”
“是!!!”
转眼间,且鞮侯单于身边只剩下卫律一人,
“你为何不去?”
且鞮侯单于好奇问道。
卫律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如实道,
“我不想看到李陵死。”
且鞮侯单于怔住,转回身,
“我也是。”
唰!!!
所有的火把亮起!
汉人杀出来了!
且鞮侯单于站起身,俯视着山谷,随后缓缓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中的画面,
汉人是杀出来了!
但,只有一人!
汉将军,李陵!
胡人如蚁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围了上去,且鞮侯单于看不到李陵,只能踮起脚,左右换位置,
“随将军杀敌!!!”
山谷内,响起击鼓声,韩延年率兵冲杀出来,他们只持短刀、车幅,身上的盔甲也早已破烂不堪,
李陵被围的水泄不通,他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能在天为顶、地为底的牢笼中反复冲杀,
杀敌已变成了本能的动作,
他只能感觉到身边的敌人如浪潮,一会儿松,一会儿紧,一会儿拥住自己,一会儿又散开,
不知过了多久,
李陵身边的匈奴骑兵哗的一下散开,李陵咬紧牙,仍像恶狗一般扑杀出去,
“李陵,降了吧。”
且鞮侯单于披着熊皮披风,白熊皮上的每一根毛发都无比干净,
李陵看到了且鞮侯单于,扔掉剑,抄起弓,瞄准且鞮侯单于,
且鞮侯单于眼中神情复杂,有可悲、有敬佩、有悲伤....
抬起手,
“你看看吧。”
身后似有一股力量拽着李陵,李陵下意识回望过去,
啪嗒!
弓弦被拉断!
韩延年战死了。
睁着眼,手里死死握着宝剑,
“延年...”
李陵踉跄走过去,匈奴骑兵为他让出了一条路,左右俱是同伴的尸体,
“大牛!麻子!狗儿!扶风!”
有的将士,李陵和他说过话,有的则没有,但,李陵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你们为何这么傻?!为什么不走啊!为什么要来送死啊!
我们没有援军!
没有援军啊!”
李陵脸上泣涕横流,
他是明白了为何没有援军,却始终不能理解。
为什么不来帮帮我?
我们都是汉人啊!
李陵扑到韩延年身上,恸哭不止,
“李陵,你已到了末路!还不快降?!”
张胜乐得跳脚。
卫律再也看不下去,张弓,箭矢贯穿张胜的后脑,张胜摔倒在李陵身边,
但,这些事与李陵都没有关系,
李陵面无表情起身,
南望中原,
音调没有一丝起伏,
“我降。”
四周一静,又陡然炸开!
“李陵降了!”
“李陵降了!!”
“李陵降了!!!”
匈奴骑兵山呼海啸,他们终于打败了李陵!
让他们这几日都提心吊胆的汉人!
且鞮侯单于闭上眼。
拨转马头离开,
“你们善待他。”
卫律走近,
尊敬道,
“李将军,请吧。”
李陵背对中原,渐行渐远。
飞将军宝剑....始终没有再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