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争论,兜兜转转得,终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关键问题。
只见孙思邈瞄了一眼房门,目光炯炯的看向李斯文,缓缓问道:“所以,你们俩这么着急的进山来找老道,就是为了劝老道助你们一臂之力?”
趁着药王说话间,李斯文轻轻摇了摇头,同时向对面的孙紫苏使了个眼色。
心领神会的孙紫苏立马挽住了孙思邈的手臂,生怕一不留神又让祖父跑了。
见此,李斯文才松了口气,缓缓解释道:“不是想让您助一臂之力这么简单,某的目的,是想请您老人家出山,担任医院院长一职。”
等了一会儿,死活不见李斯文说院长的待遇,孙思邈心里不禁暗骂一声:彼娘之,好一个心黑的小子,这是想让自己这个老人家给他打白工!
念及至此,孙思邈突然猛地起身,脚尖不过轻点地面,身形便如燕般的朝着门外掠去。
只是,药王的手臂被他那自家孙女死死拽着不放,前方的去路也被早有预料的李斯文稳稳挡住。
左右扫视一眼,自己竟被这俩小家伙前后夹击,犹如一只笼中鸟,是插翅难逃。
眼瞅着是跑不掉了,孙思邈只得是无奈的苦笑几声,摇了摇头重重坐回位置。
叹了口气后,目光哀怨的看向自家宝贝孙女,话语间暮气难掩:
“哎...祖父如今年逾九十,已经是个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人了,实在是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你们俩小娃娃呦,未免把我这老头子看的太厉害喽...”
闻言,李斯文心里冷笑不止,半只脚进棺材?
若不是他清楚的记得,你老人家足足活了一百四十二岁,尚有五十多年的阳寿在身,没准这话他就信了!
李斯文一脸无奈的摊了摊手,缓缓安抚药王:“孙道长息怒,我们这是实在没了办法,这才无奈找到了先生。”
“某就实话实说了吧,咱们医家要是想成就某于梦中所见的那般煌煌盛世,光靠某与紫苏两个人,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医道大兴,需要有无数能人志士前仆后继的投身其中,上下几代人一同在这条满是艰辛险阻的医道变革之路上披荆斩棘,死后而已。”
“而若是想实现如此宏愿,孙道长您这名震天下的‘药王’大名,可是万万不能少的。”
见孙思邈的态度软化,李斯文目光真挚的给他斟满茶水,缓缓而道:
“待孙道长抵达汤峪之后,您后半生的一切吃穿用度,皆由曹国公府一力承担,小子保证,您在汤峪绝无后顾之忧。”
“小子的开国三品爵,还有紫苏的安定公主,足以拦住那些不怀好意的宵小之辈。”
“再说了,孙道长若是能在汤峪久居,也不用担心再与孙女分割两地,饱受相思之苦。”
“平时闲得慌了,还有袁天师、巢老这两位同龄人陪您老下下棋,唠唠嗑什么的,岂不比孙道长您在这深山里风餐露宿舒服的多。”
“而小子所求的,只不过是您在汤峪安心养老,静极思动的时候,走两步到医院提拔提拔晚辈,时不时的为咱们医家大兴添砖加瓦,孙道长何乐而不为呢?”
闻言,孙思邈顿时吹胡子瞪眼,指着李斯文就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可真是和李绩那王八蛋学好了!尽会耍些嘴皮子功夫来哄老道开心!”
李斯文眨了眨眼,明显有些无辜,他承认自己刚才的那一番话确实不怎么像好人,但也不至于扯上他那远在并州的便宜老爹啊。
孙思邈面带不善,他这说话两头堵的模样,实在很难不让孙思邈想起,几年前的那桩往事。
贞观二年的时候,李绩也像今日的李斯文这般巧舌如簧,以医家大义和自身利益作为双重诱饵,成功把自己哄骗到长安,去给皇后诊病治病。
当时要不是自己当机立断,跑的足够快且果断,只怕那皇帝是铁了心,要想方设法的把自己困死在长安中,逼迫他为皇室效力。
回忆起当年事,孙思邈仍然有些心有余悸,所以在此刻面对李斯文抛出的诱惑时,他不敢不深思熟虑。
只见孙思邈眉头紧皱,心思急转下,不多时便找到了医院分科之法可能存在的疏漏。
忽然冷笑一声,开口道:“分科学习医术,固然能在短时间内,促进医者的水平快速成长,但如此一来,他们所精通的也不过医道的十三分之一。”
说话间,孙思邈目光犀利紧紧盯着李斯文:“等将来,倘若这些人中有谁与你理念不合,想独立出去另立门户,仅凭这十三分之一的医术,怎么支撑得起一家医馆运营。”
“难不成...你其实是想用这样的法子,来杜绝未来可能会出现的竞争对手?”
说着,孙思邈的眉头更紧,语气迟疑着:“你这做法...老道越看越觉得,和此地富商们打压、垄断同行的手法,是同出一辙啊...”
本来只是说说,但越分析着,孙思邈就觉得越不对劲,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这些来引镇鸠占鹊巢的富商背后,该不会站的就是曹国公府吧?
而当孙思邈将他这一番看似有理的分析缓缓道来,原本满心欢喜的孙紫苏,此刻也不禁开始变得有些忐忑难安。
在这之前,她一直沉浸在李斯文嘴中所勾勒出的,那幅美伦美奂的理想画卷中,压根就没静下心,好好思索过其中潜藏的种种风险和隐患。
而以李斯文表现出的严谨缜密的心思,又怎么可能会对这些问题毫无察觉。
难道正如祖父所说,李斯文如此处心积虑,就是故意设计的这般陷阱,企图将天下医者都一网打尽,收入囊中?
念及至此,原本笑嘻嘻挽住祖父臂膀的孙紫苏,一双秋眸也开始眨都不眨的盯住李斯文。
注意到孙紫苏都开始变得迟疑,与爷孙俩对坐的李斯文,只得无奈的举起双手:“孙道长,你要是这样想,那可就错怪了小子!”
说着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金鱼袋,振振有词的解释道:
“您想啊,某现在可是堂堂开国三品爵,不止是阿耶贵为曹国公,某的背后还有几位同列国公高位的叔叔伯伯给予支持。”
“倘若不是为了梦中所见的那般,令人心往神驰的煌煌大势,若不是某以医者身份为傲,同样也愿意给天下同僚谋一条出路...”
“某又何必自讨苦吃,去做这样一件需耗时长久且短期内见不到成效,且稍有疏漏就会招致天下医者群而攻之的苦差事?”
听完李斯文这一番言辞恳切的说辞,孙思邈那张遍布狐疑的脸上,也少了几分猜疑。
他说的确实没错,他虽然怀有一身精湛医术,但开国三品县公的身份,远远比一普通医者的身份更为耀眼。
如今功成名就的李斯文若是无心仕途,早就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潇洒日子。
要不是见医者的处境实在困难,感同身受下想要出一份力来改善医者地位,他干什么不好,来掺和这种破事。
而他的构想一旦实现,不能再对医者耀武扬威的权贵们会指责他不务正业,看病没以前方便的百姓可能会觉得他多管闲事。
但只有他们这些真正得到利益的医者,没有丝毫资格去责怪他包藏祸心。
李斯文见爷孙俩微微变了脸色,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继续为自己辩解道:“再说了,专精一科不代表不对其他医科进行涉猎,只是侧重不同。”
“东汉末年的神医华佗固然医术精湛,但他最擅长最出名的,还不是那已经成为‘医家绝唱’,号称能开颅去病,刮骨疗毒的外科手术。”
“而历代神医同样是各有所长。”
“医圣张仲景只一本《伤寒杂病论》便可号称是集医药理论大成之作,但最让医者佩服的,还是他那创造性的内科六经八纲。”
“西晋时期的大医皇甫谧虽名声不显,但留有第一本针灸学专着《针灸甲乙经》,被誉为‘针灸鼻祖’。”
“当然,还有被人尊称‘药王’的孙道长,您这一身医术也不敢拍胸脯说自己能包治百病吧?只能说是涉猎的医科比较广,内外儿妇...对了,还有五官科。”
见孙思邈态度软化,接近被自己说服。
李斯文摊了摊手,再次点出了一个之前被他忽视的大问题:
“孙道长您天资卓越,自幼便被称呼‘圣童’,可即便是你,也是耗费了五六十年的功夫才精通了五科医术。”
“反观天下医者,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些天资鲁钝远不如您的,若是学全了医科,这辈子可能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医者。
“但若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决定只专精一科,那可望不可即的名医境界,也不是不可触及。”
面对这无力反驳的事实,孙思邈只能是连连叹气。
这些年他见识过不少医术精湛之人,可遗憾的是,没有一个是有望神医境界的,能将医术融会贯通,成就一代名医的,都是少之又少。
但若是这些人从一开始就只专精一科,不说玄之又玄的神医境界,起码在而立之年,大部分人就能摸到一代名医的门槛。
虽然是专科名医,但身份地位,也绝不是普通医者能比肩的。
“...你说得对。”
一潭死水般的沉寂中,孙思邈嗓音嘶哑的点了点头,而后目光炯炯的盯着李斯文:“老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孙道长请说。”
“暂且不提需要各科医术全部大成,推陈出新才能成就一代神医,就算是想要成为名医,也需要精通各科医术,将之全部融会贯通。”
“而像你所规划的那样,医者只专修一科,独木难支下,即便天下医者都能摸到名医门槛又如何?”
“要想医道万载长青,最需要的还是那些,留下不朽经典的代代神医。”
李斯文陷入沉思,正如孙思邈所言,虽然有些残酷,但推动时代发展的确实不是数额庞大的普通人,而是顶层那些,为数稀少的两三个伟人。
当年带自己课题的导师就曾感叹道:
‘别看为了完成这个课题,咱们这些人花费了大半辈子时间,但目的却只是为了节省那些天才一顿午饭的时间。
但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可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枯燥的数据身上。’
就比如医圣张仲景,他这一生着书众多,十六卷《伤寒杂病论》、十卷《辨伤寒》、一卷《评病药方》...大多都失传不存。
只《伤寒杂病论》中流传下来的一部分——关于杂病的《金匮要略》,便让张仲景成为了闻名海外的医学伟人。
天才的世界,生来就是让人看不懂的。
李斯文沉思半晌,摇了摇头:
“孙道长您说得对,想要成为一代神医,确实要先成为天下医术的集大成者。”
“但某觉得,如果是真正的天才,那迟早诗要成长为苍天大树,区区分科又怎么阻挡得了他半分。”
“普通人需要五六年才能学会的一科医术,天才只需要短短几月。”
“若是能遇见这样的人才,某怎么会加以阻止,某肯定是要支持他学会了就转科,还要嘱咐他多学多问,只希望他能早点成才。”
“但对于普通人,某认为还是分科进修更为合适。”
“杏林杏林,医者将自己比喻成杏树而不是榕树,就是因为他们清楚,医道是没办法像榕树那样独木成林的。”
“再比如某,某自认天资一般,所以只学了外科一门医术,对其他科只是触类旁通,谈不上精通。”
“但仅凭外科这一门医术,某便自信做到华佗当初刮骨疗毒的事迹,就是听上去天方夜谭的开颅治病...若是条件允许也不是不行。”
“而若是依照某的计划进行,不出二十年,如今这些才发芽的树苗,必将精诚合作成长为一片茂密的杏林,长势好的特事特办,长势一般的也能雨露均沾。”
“如此一来,成千上万的名医,总是要比一位神医救治的人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