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舰再次踏上征程,一万五千人投身于永远无法抵达目的地的冒险。
他们勇气、觉悟、奉献在李桐洲看来价值千金,正象征着人类最宝贵的特质和精神。
看着冲入宇宙空间,不断加速直至化为一个小光点的舰船,李桐洲感慨良多。
可这一切在其他独响者看来不值一提,赫尔拍了拍屁股下的椅子,道:“检查清楚了吗,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很干净,干净的像是完全没有被污染过一样,这本身就是一种异常……不过考虑到这个世界泡新生伊始,可能污染还没来得及渗透。”
李桐洲拿出龙蛋,随意地丢向空中,它在空中打转几圈,不倒翁似的自动回正,保持着正立的姿态,带着呼吸般韵律地鼓动着,在众人的注视下,它转换了颜色。
它变得蓝粉相间,光泽透亮,像是镀了一层细细的纱。
按照426给的说法,这个颜色意味着这里是“错误”的历史。
赫尔果决地道:“拉克德蒙,你马上和雾月通报情况,椅子去联络附近的小队,让低环的预备小队持续跟踪那艘星舰,搞清楚船上的情况,争取用最快的时间合并节点,如果情况不对,允许毁了这个世界泡。”
李桐洲忽然道:“我们不亲自跟进吗?”
赫尔摇头道:“我们负责的,还有三片要探索并下入锚点的区域,当前区域的锚点还处在倒计时里,点亮和保住一片区域的工作远比追查一个低级世界泡要来的重要。”
“明白了。”李桐洲一摊手,接过下落的龙蛋,没说什么。
还有很多时间,接下来的工作大多由星聆负责,而此时闲下来的赫尔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道:“你很不满意我的态度。”
李桐洲摸了摸眉头,道:“我没做任何表情,没有说任何话,不作任何表示,你怎么会认定我在不满?”
“妈的,我见的人多了,一般像你这种雏鸡开始都会抵触,你看到的是一段人类过往的历史,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低级世界泡,你不抵触那才叫不正常,说明你反人类,更适合篡夺者那边。”赫尔咧嘴道。
李桐洲开玩笑道:“我很适应,那我可要插污染卡了啊?”
赫尔用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
李桐洲则敛起笑意,道:“我不会对你的决策提出异议,因为我需要这次远征的机会,我相信你是专家,至少在实用主义层面,你肯定是对的,如果你担心我因此拖你们后腿,那其实可以大可不必。”
“只是闲聊,不是指责,也不是说教。”赫尔摆了摆手道:“而且你也说了,是从实用主义来看,那说明你起码在道德层面不认可我。”
“那倒也算不上。”李桐洲道:“在你们看来,我确实是雏鸡,我一开始很难理解独响者的思维方式,可如果跳出人类的寿命,以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尺度去看待你们的行为,那就要合理不少。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嘛,活得久了,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赫尔有些无语道:“话是这么说......你到底是怎么看待独响者的?”
“谋杀、掠夺、蒙骗、操弄、蛊惑人心,差不多就这些吧。”李桐洲微笑道。
赫尔竖了个大拇指,道:“他妈的,说的好,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我还是要纠正你一点,我这样的态度不是因为见得多了,麻木了,而是因为我必须遗忘。”
“我不明白。”李桐洲摇头道。
“很简单的道理,你现在认为过目不忘,记忆永不消退是一件好事,那借用你的话说,把尺度拉到百年甚至千年,会是怎么样的?你会记得你遇到的每个人、每件事,记得每次遇经的死亡,记得学到的每个知识,无论它们的好坏。”
李桐洲试图去设想,却得不到什么答案,他道:“你想说永生是一种诅咒?”
“诅咒?不,永生他妈的爽死了,特别是有一堆人跟你一起永生的时候,在镜语那种鬼地方待着,或者能杀你的只有宇宙的热寂、超新星爆发之类的东西。”赫尔自嘲般地道:“但每件事都记得,会让你陷入混乱,最终导致你发疯,让你自主地想结束这种永生。”
这样的描述非常熟悉,让李桐洲想起了她,尤利娅是否就是被漫长记忆逼疯的可怜人?
“所以学会遗忘才是活得久的话关键?”
“那……倒也不是。”赫尔的回答出人意料。
“如何应对自己漫长的生命,是每个独响者都要面对的课题,当然,前提是你有幸活过第一个百年,第一个百年后问题才会显现,每个人应对的方法都不一样,我只是说我的方法是遗忘,其他人不一定。”
“我,就不是。”在旁边沉默许久的山星忽然开口。
李桐洲摸了摸下巴,谨慎又恭敬地道:“您,额,可能有些冒昧……”
“她很年轻,才两百岁。”赫尔道:“而且她不需要遗忘,因为她压根就不记事。”
她点了点头,并竖起食指,道:“我,围绕着,一个点,进行,记忆。”
李桐洲懵了一下,觉得要求这位把事情说清楚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于是看向赫尔,赫尔道:“这是个人隐私,我只能给你举例子,比如你认得这一根木棍,你围绕着它进行记忆,剥下来的是木屑,木屑下面是纤维,所以你同时记住了木棍、木屑和纤维,不准确,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她看待万物的方式就是把新认识的某样东西挂靠在过往的某种认知上,能靠的上去就靠,靠不上去就略过,记下一个。”
李桐洲被震惊了:“还能这么搞?”
“所以她很纯粹,你可以认为她就记了那么几件事,其他都是这件事的衍生。”赫尔摊手道:“这就是为什么,独响者活的越久越奇葩。”
“所以我很羡慕你,羡慕你可以什么都往心里揣,当然这绝对不是讽刺。”赫尔很认真地道:“世界上有资格这么做的人不多,最少也得是九环独响者,而且是按‘出生’起算百年内晋升的九环独响者,要么就只能是活够百年就抹脖子的疯子。”
“为什么是百岁的九环,而且这是什么水平?”李桐洲摸了摸下巴。
“百岁之后,你就要治疗你的心理问题,治疗方案通常都是固定的,接受一次,意味着以后你都要这么做,你要改可以,得有靠谱的心理医生帮你才行。”
“至于百岁的九环是什么水平……”赫尔有点微妙,道:“你可以把这种人理解为命定的半神。”
意思是,达到这种晋升速度的人未来都成为了十环半神吗……看来这门槛真是不低啊。
李桐洲点了点头,随后道:“可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不是说了吗,随便聊聊。”随后赫尔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而且我总得跟你这关系户套套近乎。”
关系户?李桐洲一愣,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道:“那你可打错算盘了,我和代理人没有那么深的关系。”
赫尔不说什么,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又把话题扯了回去,道:“说了这么多,其实就这么简单,世界泡发生的事都是过去的事,他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是被反复演绎的,不如多想想你的未来,反正都要忘,不如一开始就不往心里搁,像山星一样,纯粹一点。”
李桐洲没有发表什么看法,陷入了思考。
目前看来,独响者的思想和力量是高度错位,拥有恐怖的力量,精神却脆弱无比,时刻像在走独木桥,拥有永恒的寿命,却没有能够容纳漫长寿命所见所闻的坚定性。
被迫的遗忘,被迫的漠视,是不是就正说明,人类的进化还远没有到完善的地步?
连星体都可以操控的新时代人类,却比旧地球时期还要岌岌可危,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这时,“斯巴达战士”回到了众人身边,通报了新情况:
“雾月的新指示。”他站定后道:“她要求我们和另外一支小队配合,我们负责地毯式搜索当前区域,对方负责跟踪舰船,双方进行情报共享,然后再给她进行一次总结性汇报,一定要排除有关于蓝藻海妖的任何隐患。”
“排查完毕后,向下一个指定地点进发。”
……
……
六环以后,李桐洲与长梭的联系加深,二者共享感官,移动速度极快,还能制造分身,分身死亡本体还虚无承担太大的代价,简直就是天生的侦察兵。
优点是,除非碰到雾月那种不讲道理的怪物,不然他很难死,缺点是他本体没有太强的破坏性,进攻性不足,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后方,用自己的长梭到处跑来跑去。
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无聊的是,篡夺者真的放弃了这片区域,他们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所以在进行汇报后,小队便遵照雾月的指令,前往了下一片区域。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把长河比作列车,那他们这些乘客就是把列车修到了自己脚下,然后放着车不乘,用双脚走向下一个目的地。
李桐洲见识到了暗域的混乱,他前一秒还在月球,沿着地平线往远处走,走到边界,并传过去后,却又来到了地球之内,还和镜语的有序不同,暗域边界内外的空间根本不连续,来到的地点是随机的。
只有用锚点锚定长河,独响者才能自由、安全且精确地穿行在这些空间里。
“这次远征的动作比预想的要快,几乎所有指定地点都传来捷报,只剩下十六个区域没有点亮了。”拉克德蒙看着李桐洲,若有所指地道:“点亮完所有区域,我们就可以去放下心来去打劫世界泡了。”
拉克德蒙向来不怎么和李桐洲直接交谈,而且总对他抱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敌意,李桐洲一挑眉,道:“是啊,打劫,总不会有人出来远征是为了理想信念和公平正义吧,你是吗?”
对方讽刺地道:“所以你也要去……谋杀、掠夺、蒙骗了。”
原来如此,是听到了刚才他说的那番话。
“那当然。”李桐洲面色平静,毫不动摇地道:“我这种小人物想活命,就只能靠谋杀、掠夺、蒙骗,我不认为我置身事外,或者只有我是一朵白莲花,我刚刚是在清醒地对自己发表评价,怎么,难道这让你感到难堪了?那向你道歉。”
拉克德蒙眼皮一跳,张口就要说些什么,但没能说出口。
“好了。”赫尔拍了拍手,制止道:“别说废话,按计划行事。”
虽然这番话说的极尽讽刺,但也算是李桐洲的心里话,在“异化永恒”世界泡之前,他还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成为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独响者。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身上还背着那个女人的命,不可能独善其身。
虽然这不意味着他会变成约翰·比托之流的傲慢强盗,也不会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被劫掠的对象好,但李桐洲也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李桐洲摇了摇头,不再纠缠,最终命令再次起飞。
踏入陌生的区域,他的行动非常谨慎,在飞行途中,这片区域的全貌在李桐洲脑海中描绘出来。
这是坐落于一处盆地里的无边沙漠,飞梭疾驰,看见的只有黄沙,无趣的黄沙,重复的黄沙,一望无尽。
没有任何绿色,生机断绝,河床已经干涸,甚至连篡夺者的丝线都没有看见,整片区域空空荡荡,唯一存在的活动是炽烈的风吹动沙丘,仿佛大地在缓缓蠕动。
长梭再往外飞,便撞到了这片区域的边界,于是李桐洲控制最终命令贴着边界搜索,超音速的长梭几秒间逛完了整个沙漠。
一无所获。
李桐洲对着赫尔摇了摇头。
赫尔紧皱眉头,道:“连续空守两片区域,篡夺者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