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爆发前三十分钟。
阿隆诊所。
五大三粗的“屠夫”医生不是未卜先知,他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末日,此刻正坐立不安地叼着烟卷,摆弄着自己的右臂。
联邦人为了追求抗衡帝国人的究极力量,寻求了许多方法,催生的群体其实远远不止所谓的战舰派和药剂派。
人体改造才是他们最早的实验方向,这得益于第二代装甲在战场上的活跃表现,钢铁洪流让他们开始盲信金属的力量,联邦人不再满足于工具的形式,而是用机械替换自己的身躯,以寻求更本源、更便捷的使用方式。
将人体机械化,配合终端智能AI操控机械躯体,让人类个体变得更加可靠。
遗憾的是,这项技术面临的各项阻力比想象中要大太多,且被永恒计划中途截胡,被半永久性的搁置了。
幸运的是,联邦里还有人探讨过机械和人体进化是否可以共生的话题,并建立起了专门的项目研究组。不幸的是,经过研究,人体改造既无法弥补合剂给人体造成的各项影响,本身在合剂提供的力量面前也完全不值一提。
阿隆就是曾经双项研究的负责人,既是改造人专家,又是虚空研究专家,李桐洲正是打听到了这一点,才找上他来。
虽然李桐洲对他也并未抱什么特别的期望,阿隆在项目关停以后沦落到了这种又脏又破的诊所里,不管他曾经是不是真有本事,起码今天,他没有设备,没有资源,能做的事非常有限。
但阿隆可没忘了他,应该说,没有忘了他打过来的那笔巨款。
这笔巨款毫无征兆、悄无声息地打到了他的账上,而且没有任何人就这笔巨款做什么文章,甚至没有甲方联络自己。
所以阿隆医生一直密而不发,既然没有动用这笔钱款,也没有研究那个男人留下的药剂,他怕自己有钱赚,没命花。
直到今天,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始着手研究。
阿隆好奇李桐洲的身份,好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奇这能给安全局带来什么麻烦,更好奇那笔巨款是否真的属于他了。
所以他才显得如此坐立不安,他相信谜底就藏在那几滴药剂里。
焦躁让阿隆医生甚至忘记打开机械手臂的仿生功能,没有感官反馈,也就控制不住力道,他个人感觉上的轻轻一挥,却直接挥垮了自己的桌子。
“……”看着眼前一片狼藉,阿隆医生无语地摸了摸鼻子,调回了仿生感官。
随后他忍不住起身,前往隔间,拉开地下厚重的隔板,通过露出的楼梯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非常亮堂,简陋的装潢被密布的仪器遮盖,这些外行人看不懂作用的仪器经由AI控制,自主运转着。
阿隆医生给AI设定好了程序,让机器去分析药剂成分,他则会根据AI分析出的药剂成分,辅以一些实验来撰写一份报告,也不管到底查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把报告提交给老板就算交差了。
AI很快给出了报告,阿隆拿起报告一看,眉头一皱。
皱眉不是因为报告里真的昭示了什么重大的秘密,而是正相反,这份报告太普通了。
阿隆医生曾经参与过与生命合剂、虚空合剂有关的临床治疗手术,也研发过相关药物,虽然只是辅助研发,却也一眼能看出,这份报告的成分与当时研发出来的药物成分相差无几。
甚至不需要参与过相关实验,在学术期刊上、市场药物成分标注上就将类似成分写的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这东西,完全不值得那个男人花这么大笔钱,特地找到他这来。
毕竟这玩意就是现在治疗虚空病的特效药,满大街都是说不上,一个疗程能吃掉一套房是个夸张的说法,那个男人肯定也不缺钱。
难道,李桐洲是某个从事纸币清洗工作的特种工作人员?
怀着有些失望、有些怅然若失,阿隆医生也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李桐洲留下来的药剂不多,能做的测试也不多,阿隆医生忙碌一会,也只能查出,这玩意确实有抑制虚空的效果。
白忙活……阿隆医生摇了摇头,收拾收拾桌面,打算离开地下室。
极为突兀地,整个诊所上层和下层布置的所有警报器同时报警,尖锐的机械音简直要震破人的鼓膜。
阿隆医生猛的起身,几乎飞扑般冲向墙边,重重拍下墙上的按钮。
金属防护板像练兵那样按部就班、快速无比地从角落弹出,自动安装、排序、拼接,覆盖满整栋房屋,三处不同位置掉出整整齐齐摆放的防化服和面甲,空气系统开始了自净循环。
房间外几挺触发式机枪塔从顶楼弹出,无人机起飞,在空中侦查。
紧接着,整个星环迎来了末日。
污染之光冲入云霄,又落入地面,砸出潮汐般的冲击,一波接着一波洗刷大地,收割生命。
冲击拍在房体上,如海上摇摇欲坠的孤舟,如果不是阿隆医生反应及时,恐怕他已经在第一次爆发时暴死。
他一把扯开带子,戴上面甲,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防护服,同时用无人机去观察外界发生了什么,但那些军用无人机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脆弱,它们在传回几秒画面后便直接爆机,给阿隆留下几片雪花屏。
他无比庆幸,自己作为虚空病研究者早早地为虚空爆发做准备,设计了这处安全屋。
同时阿隆又无比懊悔,在他设计安全屋之初,并想不到虚空会以这么夸张的形式爆发,材料的抗震防打击效果只能说是一般水平。
现在阿隆只能在无休止的震颤中祈祷,祈祷这屋子足够坚挺,祈祷爆发早点平息。
很快,地震回应他祈祷似的停止了。
但事态没有丝毫好转,污染指数不降反增,邪异和神圣并存的矛盾歌声穿透重重阻碍,直接在阿隆医生耳边响起。
阿隆医生马上意识到这声音不能再继续听下去,把终端声音拉到最大,胡乱地播放一些歌曲。
但他依旧不可逆地感觉到各种痛苦的感觉涌上心头,愈演愈烈。
他艰难地摸向防化服夹层,摸出一根注射器,再艰难地挪动手指,费了半天力气才打开防化服的注射口,一把推入虚空阻断剂。
药剂迅速生效,阿隆医生猛然脱力,坐倒在地。
还没等他缓过劲来,他便看到更加惊悚的一幕:
那根装有药剂,竖置于插槽里的试管不停颤动着,定睛一看,是里面的仅有几滴的药剂在疯狂跳动,撞击着试管内壁,其跳动的节奏,仿佛是在刻意迎合那“歌声”的旋律。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是地震还在继续试管才会颤动,可阿隆深呼吸几次以后发现,在剧烈震动的只有他的心脏,而不是地面。
可这怎么可能,试管还连接着工作台,AI解析的读数没有任何变化!
歌声还在继续,阻断剂只能延缓声音入侵他神智的进度,不能完全阻止,再这样下去自己绝对会发疯!
必须要自救。
阿隆医生艰难坐在椅子上,看着随歌声跳动的液体,认定这二者有什么联系,弄清楚这个联系,说不定能找到方法……但他抓破头皮都看不出这些不安分的液体有什么特殊的。
声音,声音……阿隆医生打开房间的音响,让噪音充斥整个房间,虽然没能缓解他的症状,却让里面的液体平静了下来。
然后阿隆医生在液体里看到了一抹难以察觉的黑色。
黑色?
阿隆医生赶忙拉来显微镜,急忙之下不够专业的操作也一眼看出了问题。
在高倍显微镜的视野里,那些液体里充斥着无数密密麻麻如触须般的黑色丝线。
阿隆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些乱麻也在透过显微镜观察着自己。
他平复一下心情,开始检查,发现在AI的视野里,这些黑色丝线是完全不该存在的事物,探照下去,只能看见一片空洞,更没有办法检测它的物质成分,阿隆医生便只好简单粗暴地复刻刚刚做过一次的实验,将活性不那么强烈的虚空病毒注入试管内。
轰!
火焰爆燃般的,本来倦怠的虚空病毒腾地冒出黑紫色的光。
这些丝线藏在能够阻断虚空的药剂里面,暗中煽动着虚空!
阿隆医生悚然一惊,猛然起身,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严重到足以颠覆整个联邦的问题,生命合剂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虚空合剂的?虚空病又是什么?
他意识到,整个联邦没有一个人在尝试思考和追查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在极端的声浪中拥戴虚空病,将一个杀人如麻、异化人类的毒药推向联邦救世主的高度。
必须......必须将自己的发现发送出去,必须警告所有人!
全封闭的房屋和无人机被毁让阿隆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只当这是一次超乎常规的恐怖袭击,自然更不可能知道整个世界泡都在毁灭边缘。
尽管他的经历让他几乎不可能相信联邦官方机构,但这场关乎所有人的诡异灾难驱动了阿隆作为前联邦军队科研人员的责任感,所以他马上着手撰写报告。
如果此时阿隆医生不去想着他作为科研学者的严谨撰写报告,而是直接告诉李桐洲,哪怕只转达一句话都足够了。
“那药剂会将虚空活性化!”
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他没有。
阿隆医生在终端创建了一个文本,“奋笔疾书”的、忠实的记录自己的每一个发现,速度不可谓不快,但他还是慢了一步。
最后一个标点落成,这篇文章之严谨、造诣之高,让它成为一篇足以为世人敲响警钟的重锤。
但最后一步,当他要发送这份报告给李桐洲时,他却犹豫了。
阿隆医生的目光忽然变得空洞无比,他的心中无欲无求。
他脱下了防护服,摘下面甲,木然地走上楼去。
推开房门,人类的死亡和苦难汇成了一幅地狱画卷,展开在阿隆面前。
簒夺的歌声影响了每个人的心智,对人们施加暗示,让他们变得愤怒、狂躁、欲火熏心、不受控制,他们互相给互相带来死亡。
阿隆没有变成狂乱人群中的一份子,他注射了虚空阻断剂,他以为自己暂时拖延了虚空的污染,但实际上,阻断剂阻断的是针对人心智的篡改,却没有阻断他的心智被抽离,所以他变成了一具不存在欲望的圣徒,一个木偶。
他坐在自家门前,看着街道上的砍杀、滥交、哭喊,心中没有任何念头。
直到天边升起了一轮太阳。
一轮......黑色的太阳。
太阳马上升起,又很快熄灭,它熄灭后,阿隆医生静悄悄地垂下了脑袋,生机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