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七傍晚,裴府,非晚斋。
翟子鹭走进裴乐之的房间,意欲告辞离开。这些日子,他宿在月明坞,一切饮食起居皆由丹枞照料,整个人虽然仍旧沉默寡言,然而终于比刚听闻胡云儿死刑已定那日来得有些生气,至少如今,他看起来打算活下去了。
翟子鹭的精神状况早已算不得好,即使是当初被传唤去大理寺审问,他也只是痴傻了一般全程点头。大理寺官员见他实在神志不清,大部分审问记录的内容便都是按照胡云儿交代的填写。最后签字画押的时候,翟子鹭却是一反常态,突然一字一句把证词念了起来,念完后他愣了好一会儿,方才点头自认。无论翟子鹭先前表现如何,既是他自己清醒地在末尾写了名字,那么他的证词便是有效的。
翟子鹭回过神,打算今日就收了包袱离开裴府。屋内,裴乐之正在和丹枞说话:“虽则都道胡云儿作恶多端,但我既然答应了她,就有义务保全她的未婚夫翟子鹭。我想了想,以后就让藏文阁专供学堂的课本吧,另外一应笔墨纸砚,你想得到的,都从藏文阁进。”说话间裴乐之想起什么,眼神暗了暗,片刻后又道,“当然,学堂不归裴府管,所以我现在是在和丹夫子商量,不知丹夫子意下如何?”
“……没有问题,丹枞明白。只我最近照看那翟公子,见其谈吐不凡,并非凶恶之徒,想来他的未婚妻胡云儿原本也非大奸大恶,或许是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你又凭什么这么认为?”裴乐之皱眉闭眼,时至今日她也没能完全说服自己胡云儿就是恶人。她叹了口气,用上了裴擒的口吻:“无论什么恩怨,自有有司判案,杀人便是不对,甚于作恶多端。”
“云娘才没有作恶多端!是陈三该死!”门外的翟子鹭突然大吼起来,然而待屋内两人都朝他望去时,他却又自行了一礼,闭口不提方才的失态,“抱歉,草民是来向裴小姐请辞的,叨扰多日,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此时万松恰好捧了一篓子的冰糖葫芦进屋,他身后还跟着蹦蹦跳跳的裴缘宝,后者一手拿了两根冰糖葫芦,另一只手则由方祁牵着,那模样好不天真快乐。
“翟哥哥,你要回家了吗?今日这么晚了,不如先和我们一起用膳吧!万松哥哥刚拿了好多冰糖葫芦,你尝尝,可好吃了!”裴缘宝说完,她身后的阮既安也上前,不声不响卸下了翟子鹭背上的包袱,挽他的手臂道:“走吧翟公子,今夜我们方内侍做东,要给大家尝尝新做的药膳呢!”
闻言屋内的裴乐之脸色一变,活像个苦瓜:“又是药膳?”
翟子鹭望了望屋内突然涌入的众人,再看最外面陆绮正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对自己微微一笑,他便知道今日是走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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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非晚斋的露天院中。
阮既安所言非虚,方祁今日当真是准备做东,只他这东,却是宣示主权般做到了裴乐之的院子里。
席间众人已经开始动筷,方祁却突然站起来,单朝裴乐之报菜名道:“这一道呢,叫‘红杞田七鸡’;这一道‘王浆鲍鱼干’;这一道‘鲤鱼黄酒散’;‘天麻鱼头’;‘银杞明目汤’;‘阳春肘子’——”
“好好好好好,”裴乐之打断方祁,苦着脸笑道,“辛苦了辛苦了,先到这儿吧,今晚桌子上这些就是全部……了?”
方祁冷笑一声:“小姐不是慰我劳苦吗,怎么?这些还不够您吃的?”
“哎,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裴乐之说着,将站起来的方祁轻轻拽了拽,拽到自己怀里,亲了一嘴道,“这几日都吃的药膳,嘴巴都是苦的,不信你尝尝?”裴乐之并没有说假话,自从那日她抱着丹枞回了月明坞,来自栖逢楼的药膳就被接连不断地送了过来。原本裴乐之是早就不喝药了的,偏偏她心虚,只能一顿顿自觉吃下方祁捣鼓的那些又苦又涩的东西,简直苦不堪言。
没错,方祁就是故意为难她的。
余光瞥见左边有双筷子晃了晃,方祁满意笑起来,众目睽睽下低头就吻:“我尝着还不够苦,比我的心不及万分之一。”
不远处阮既安低头,把裴缘宝的眼睛又捂紧了些。
“嗨呀,方内侍这菜是专给翟公子做的吧,看这一桌的补虚保胎膳,当真心思奇巧。诶,枞你吃那么香干嘛,你该不会……也有了吧?!”
“咳,咳咳咳,咳……”丹枞被一口汤呛住,一下子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裴乐之坐于他右手边,不免下意识心急,转头就去拍他的背,生怕他是被什么东西给噎着了,因为前日裴乐之自己刚好被噎过,知道那难受的滋味儿。然而,就在丹枞终于缓过来,能够正常开口的那刻,方祁不知想起了什么,黑着脸从裴乐之腿上下来,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
“嘶……”裴乐之疼得直抽抽,心想方祁可真狠啊,专朝大腿内侧掐。
“绮,别乱开玩笑……”丹枞摇头苦笑,身子也往左侧一缩,“让小姐担心了。”
“小姐,”这时万松突然站起来,招呼道,“还是让万松来给您布菜吧,虽说您讲今日都不必拘束,可万松闲坐着,心头倒有些发慌。”他说话间已经走至裴乐之身边,布起菜来,“这几道菜听说是昨日就在准备的,方内侍和既安忙活了许久,我去偷看还被赶出来了呢。”说话间,又有几碟小菜被仆从们端上桌来,万松轻声疑问了一句,“怎么还不见春颂总管过来?”
“来了来了,让小姐和各位久等!”春颂手上提着八九个油纸包,从外面笑容满面地迈进来,“我去打酒了。还有丹夫子前阵嘱我采买的醉仙居‘八珍’,一个不落!不曾想今日有席,正好也派上用场。”
裴乐之高兴挥手:“春颂!快来!来这儿坐!”
春颂的到来给了众人更多选择,而方祁的菜肴初一看药食同源,以为甚苦,尝过后方知滋味尽有,也不输平常饭食。是以到最后,每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像裴乐之和阮既安等不胜酒力之流,还在饮了几杯后,开始打起嗝来。
“嗝……忘掉烦恼,不醉不归!”裴乐之趴在桌子上,跟同样趴倒的阮既安又碰了一杯。陆绮抄着手,低下头凑过去轻声问裴乐之道:“小姐有何烦恼?”
“那可太多了,嘁,你谁?别想套我话,嗝……既安,来!你话少,来喝酒!”
“嘁,对啊,我是谁?”
不远处,方祁站在廊下,扬眉望着丹枞:“不过去?我给你机会。”
“不了,我送翟公子回去歇息。另外,”丹枞脸上仍然挂着浅淡的微笑,“我好像不需要你给机会。”
恰逢此时裴乐之突然大喊一声“小祁子”,虽是醉着,却是要寻方祁的“罪过”:“他人躲哪儿去了?前几日天天给我端苦药膳,今日怎么就不苦了?我就知道又耍我呢是吧?!醋坛子翻得有完没完了,小祁子!你给我过来!”
不远处,万松小跑着向游廊来寻方祁。
后者则嘴角微勾,轻巧转身:“是吗?我看之之更喜欢怜取眼前人。”
牵着翟子鹭走了百步路,直至远了非晚斋,丹枞这才放慢脚步,低声道:“抱歉,翟公子,因为我自己的原因,方才一时惭愧所以走得快了,您可有不适?我们歇歇吧。”
翟子鹭摇头:“没事。丹夫子别自责,您是个好人。其实席上草民看到了的,您没有说大话。裴小姐心里有您。”
“……”丹枞低着头,没有吭声。
“是真的。您侧身躲开的时候裴小姐明显愣了愣,今日我既知道了丹夫子的秘密,那请丹夫子也为我保守个秘密吧。”
“这是……您藏了一瓶酒?不妥,翟公子,您有孕在身,实在不宜饮酒。”
“晚了,我刚才就偷喝了两杯呢,您看我还能走,我可没醉。丹夫子,可为什么……我心里这么苦啊……云娘呢,云娘现在如何,她被关在死牢,她的心里是不是也这么苦?”
“翟公子……只要您好,胡娘子便能安心。我先扶您回去吧。”
“云娘她也是个好人,是我害了她啊……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这一夜,月明坞的烛火彻夜未熄。
翟子鹭和丹枞两人从天南说到海北,分外投机,关系也似乎一下子跃升成了最为亲密的知交好友。最后,翟子鹭拉着丹枞的手,哭笑着说好多东西还是从前胡云儿告诉他的,她们说好以后要一起去看。丹枞长声叹息,良久后提议道:“翟公子,听你所言,胡娘子是个良人,可惜……不如你整理整理她留下的东西,若能出版,也算了全她一桩心愿。”
翟子鹭摇头,破涕而笑:“丹夫子说的对,这是云娘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云娘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也可以的……我应该这么做。可云娘……”
翟子鹭欲言又止。
“胡娘子可曾有其它的化名?我们或许能折中行事。”丹枞明白翟子鹭在担心什么,他许诺道,“如若翟公子不弃,出版事宜,丹枞愿尽绵薄之力。”
这夜,丹枞松了口气。
从送翟子鹭出裴府,直到后者身下淌血只剩半口气被送进苏氏医馆前,丹枞都以为他是想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