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绮回来所言和京兆府狱卒说的没差,胡云儿和陈三之间确实曾因翟子鹭有过不快,对此裴乐之不禁感到些许失望。这失望大部分源于她没能为胡云儿找到个开脱的借口。
或许是自己看走了眼,裴乐之心想。
翌日,裴擒和沈是真前后脚回到府中,也带回了女帝意欲亲自过问最近系列案件的消息。天下承平日久,然就在这短短数日,京城首善之地,竟然出了两起命案,女帝大为震怒,欲严惩不贷。
目前犯人胡云儿已经被捕,关押在大理寺中,由宫内拨来的左羽林军亲自看守。当时亲手抓住胡云儿的狱卒佛口阿四,以及一干目击证人都统一指认:胡云儿是故意杀人,现场刀刀致命。
至于胡云儿所言陈三收了翟子鹭贿银一百五十两,也证据确凿。官府在陈三家中后院搜出了尚未花掉的纹银,经追查,这确实都是翟子鹭变卖了嫁妆换来的银两。早先胡云儿觉得风声不对,就哄了翟子鹭卖掉嫁妆和自己搬回老家置办产业,却没想到官府更快一步,提前抓到了她。而这本打算用于逃跑的款项,也被不知情由的翟子鹭拿去求陈三打点大牢。此外,狱卒佛口阿四也作证,翟子鹭还曾拿过一些零散首饰亲自来牢中打点,当时的牢头贪心,胁迫她出面应下而自己则暗中贪墨吞了首饰。
胡云儿的邻里亦作证,陈三向来游手好闲,惯常流连赌坊,其此前曾纠缠过翟子鹭,大家虽然不好过多探问别人家私事,但对此也略有耳闻。
至于死者陈三,其身份在刑部侍郎陈岿主动回避胡云儿一案后才得到了更多的揭示。原来陈三确实双亲俱亡,然而她这个“陈”姓,也得益于她早亡的双亲。当年陈三母父在陈府当差,一次意外事故中为护主人安危而双双殒命,由此时任家主将成了孤儿的陈三收留下来,并赐家姓“陈”,同自己的孩子序齿,排行第三,取名“陈续”。只后来陈三染了赌博恶习,屡教不改,陈家长辈最终商议之下拨了处宅院,将陈三赶出去独住,自此陈三也抹了旧名,在外只以“陈三”示人。陈岿虽不在需要回避的五服之亲内,但思量之下,她还是主动揭开了这层关系,自请退出此案审理过程。
裴乐之也被叫去大理寺问了趟话,原因便是她此前去过两回牢房探监胡云儿。此事裴乐之早有预料,是以她和顾府一行人的口径统一,都说是关心案件进度,希望能早些劝动胡云儿说出实情。可以的话,两府也愿意做出退让主动谅解,帮胡云儿减轻一些刑罚。毕竟,好官不应跟民斗。
此时此刻,胡云儿手刃陈三案的消息甚嚣尘上,热度之大已经远远盖过了顾榴石的花边绯闻,甚至于之前那些流言都在胡云儿这个“杀人魔”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荒诞不经。顾漆连对此感到很满意,裴乐之却有些心堵。
案件几度发酵,由于证据链完整确凿,犯人也供认不讳,再加宫中高度关注此事,两件命案的审理都得到了快速推进。
其一为顾府流言及家仆自裁一案。经查,顾府仆从确系畏罪自杀,因其生前常受顾府二公子亲仆鹿鸣欺压,心生怨恨,遂编造主人流言并有意说与人知,后又伙同民间话本摊贩胡云儿将流言广泛传播,最终在被主家发现后畏罪自杀。
此事毕竟关涉顾府,顾府家主礼部郎中顾漆连向圣上主动陈情,道仆从编造流言固然有过,但事出亦有因。况且此仆服侍已久,顾家愿既往不咎,予其家人银一百两以妥善归葬,并负担其双亲后续养老事宜;与其有私怨的家仆鹿鸣,则由顾漆连在全府仆从面前,亲自倍处家法杖四十;顾府二公子愧于先前驭下不周,自愿入善缘寺十五日,为亡仆诵经超度。
其二为胡云儿手刃陈三案。此案系情杀,作案动机明确而手法凶残,故以死刑作结,如今死刑复核流程的文书已经递交刑部。
经查,胡云儿与死者陈三早前有旧怨,陈三曾纠缠于胡云儿的未婚夫翟子鹭,此番胡云儿入狱后,翟子鹭起初献银一百五十两于陈三,望其能借亲戚陈府势力进行搭救。然翟子鹭后又得知定国伯裴擒素来慈悲礼佛,转而寻路裴府,并于裴府安排下成功探监胡云儿,劝其自首。胡云儿错以为翟子鹭已经委身陈三,遂动下杀机意欲寻仇。后在京兆府狱牢头朱津的帮助下,胡云儿越狱杀人,然京兆府狱卒刘四很快发现牢房异常,遂及时上报并最终得以成功将胡云儿及其同犯朱津逮捕。
胡云儿,杀人主犯,判死刑。因大理寺卿赵倩女谏言“近日八月将尽,九月断屠”,遂暂定于秋后问斩。
京兆府狱牢头朱津,身为官差,严重渎职,私自放跑犯人,间接促成胡云儿行凶作案罪加一等,判夺职去任,流二千里。
京兆府狱卒刘四发现及时,将胡云儿捉拿归案,赏银五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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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的案件处理方案一经刑部呈报宫中,就得到了女帝的御笔朱批,翌日朝会更是由宋长微当堂全部宣读,以示圣意。
“启禀圣上,臣有疑问。”张柘锦今日出头,第一个站出来对处理结果表示异议。
“柘锦你说。”
“圣上,顾府命案到底也是顾郎中御下不严,家风不正,此番却没有任何惩罚,仅由其私了作结怕是不妥。况且顾郎中自己先前也承认以官威逼人,如何能轻轻放过?再者,周京兆身为——”
“柘锦说得对。这样,还和先前一样,将顾漆连停职罚俸,而周谐,虽任上有疏忽,但谅她诚心悔过,且京兆府不可一日无主,便减半处理只罚俸一年,如何?”
“圣上明鉴。”
张柘锦这话刚说完,又有御史台另一侍御史孟敬观出列道:“圣上,此番那胡云儿杀人案件过于凶残,臣前日上朝路上还听到有百姓在讨论案发现场之惨状。胡云儿虽已定了死刑,但臣以为还当大力宣传,闹市斩首,以慑这日下的世风。不然若人人都因为私情就行凶杀人,还是在京城之中,岂是应该?又置王法于何地?”
孟敬观此言一出,朝中一些曾参与制定《东律》的“法条派”官员立马大为赞同,其中很有几位严肃保守的,纷纷站出来列举胡云儿命案的恶劣影响。有人甚至言,未必不是那翟子鹭平日便有所勾引,水性杨花,导致胡云儿和陈三争风吃醋,终涉命案。
周旋一向不赞成男子在花楼之外抛头露面,这一番发言倒是深得她心,于是她也站出来说了两句:“臣觉得不如就此将那翟氏的罪过也一并列出,最好还由乡长、里正在底下宣传教化。虽则不必惩处,但好歹也得训诫诸男子一下,告诉他们何为男德。”
曹宗玉和周旋对视一眼,后者挑了挑眉:“迎女将军这是有疑虑?”
“哼。”
翟子鹭未婚先孕,这一细节已经随着胡云儿杀人的残忍手法传遍了民间,此刻站在殿中的众位官员也都或多或少从家中后院夫男的聊天中有所得知。是以当女帝并未阻止众人的窃窃私语,而这时又不知是谁说到了顾榴石和罗予青珠胎暗结的流言时,大殿里忽然一片寂静。
女帝无奈,出面道:“这顾郎中的胞弟,朕有印象。昔年顾臻接驾时,朕记得右杨后还曾夸赞过此男姿容昳丽、才貌两全,右相对否?”
“圣上所言甚是,正因如此,臣才很是感慨,顾太傅这一走,顾家家风确实出了问题啊。她那一双儿男中,顾郎中作为礼部要员,还是高尚书的爱徒,年年协办王莲盛宴,但就是这么以身作则教化天下的吗?至于那顾家二郎,我看也着实荒唐,京中贵男众多,怎么偏偏就他身边的仆从欺压弱小,还招致报复?况且空穴来风,威远将军之女素有贤名,怎知不是那顾家二郎行事不谨,传出这般丑闻?”右相杨汝成一开口,殿内就又炸开了锅,听不出的,以为圣上在和右相一起配合着敲打顾漆连;听得出的,便知右相今日根本没有承圣上的意。
张柘锦先顾漆连一步出列道:“右相既然言及此,启禀圣上,臣便还有本要奏。臣以为,流言一事顾郎中应罚,而威远将军之女罗予青则同样要加惩处。”
“呵呵,张御史莫非是想说那顾家二郎纯属无辜,是威远将军之女引诱良家夫男与自己私相授受?”侍御史孟敬观道。
“这和罗予青有什么关系?况且无稽流言已经证伪,我说你们是不是讨论错了重点?”
张柘锦回头看了说话的周旋一眼,并未回应她,转而和孟敬观对峙:“孟御史,我不曾说顾家公子是无辜,我只是实话实说罗予青亦有过错。便如右相和周将军方才所言,流言虽被戳破,但传播甚广,让百姓如何看待京中贵族子弟?只是有鉴于顾家公子为内宅男儿,我请问,此事难道不该也追责罗予青?圣上,臣以为罗予青罪责更大,身为重臣之子,却和闺中贵男闹出绯闻,对方还身负先帝金葳婚约,罗予青当被追责。”
“滑稽,滑天下之大稽。再怎么论,也该是顾家家风不正,纵容男儿勾引外女,私相授受,这和那水性杨花的民间翟氏有何不同?”
“孟敬观!”后方顾漆连一声直呼其名,引得殿内众人皆是一惊。然而顾漆连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她直接被拖出了殿外。只见顾漆连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抡起笏板,朝孟敬观的头上狠狠砸去,后者躲避不及,右半边脸霎时血流满面。
顾漆连殿前失仪,很快被押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骚乱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女帝有意就此结束今日的朝会。然而孟敬观连忙挥手,跪地道:“圣上,臣无碍,臣今日既是受了这等奇耻大辱,便更觉真相不辩不明。臣愿以血为墨,现在就参礼部郎中顾漆连一本!”
顾漆连几次三番成为焦点,高妧再不好不表态,她出列,对道:“启禀圣上,顾郎中犯下大错,臣身为师母和上司,难辞其咎。然对于方才两位御史分歧之处,臣亦有话要讲。孟御史道顾郎中的胞弟德行有亏,私联外女,却也是空口无凭。那么其实我等也可以认为,顾郎中的胞弟身为男子,体力不及女子,纵使有什么牵连,或许是对方强逼也不一定。如此一说,都是流言,无非是各有各的说法罢了。”
这时站在前列的毕如琢也突然转头,沉声笑了笑:“高尚书这话乍听倒是有理,但我听闻顾家小子自幼习武,为男子中的佼佼者,平日尚能百步穿杨,这样的人你说他是被迫,我虽不亲见,可也是很有些不信的。”
“那此事也和顾家公子能否反抗无关。”张柘锦直接出言顶撞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罗予青作为将门女,当年还是由威远将军亲口求了圣谕引回京城受教,如今却不知严格约束己身,闹出这荒唐事,自当罪加一等。”
“好了,诸位爱卿也快吵得分明,朕一一悉知了。不如你们最后听听裴卿的意见,也好让孟卿安心下去治伤。裴卿,她们方才争执良多,却是忘了问你这个当事人的想法,作为顾太傅的故交、顾郎中胞弟的准岳母,你说说看?”
“启禀圣上,既然都是流言,臣以为没有讨论的必要。裴府始终谨遵先帝圣谕,沐圣上恩泽,一切但凭圣上明断。”
“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