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狱。
牢头刚刚从外面听了京兆府尹训话回来,心中正恼,走到半路又被一女一男拦下。女方她识得,便是那日陪在顾漆连身边的心腹,而这男方,却是生人一个。
崔巍开口将来意说明,陆绮则直接转身进了牢房,一路走去关押胡云儿的那间:“啧,还挺能熬的,有两把刷子。”
“她确实能挺,多谢贵人的药了。”佛口阿四说着,上药的手一顿,朝胡云儿脸上拍了拍,“胡云儿,醒醒,你有救了。”
片刻后,崔巍和陆绮一起离开。
回过神来的牢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暗道莫非这回……是自己会错意了?那便糟糕!虽则这崔巍总管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让自己别再动用重刑,可这铁板钉钉的事情,怎么会突然又有了转机?竟然连应该感到蒙羞的裴府,也一反常态派人出来说话。
牢头在牢房外左看右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联系到自己一向看不惯的佛口阿四刚刚居然在给胡云儿一个犯人上药,牢头心中大呼不好,这怕是胡云儿背后实有贵人!不然她也不敢胡乱攀咬上大家公子吧?!
一旦理清思路,牢头便殷勤地要从佛口阿四那抢了伤药给胡云儿敷,见佛口阿四并不让她,牢头自知再抢不过,又兀自转身去舀了瓢干净的清水,说是要给胡云儿润润嗓子。
胡云儿喝了几口水,气若游丝:“大姐……你不用这样,我不怪你……你也是听命行事。”
“说的对啊,你看我也只是个小喽啰,都是听上面的,没办法。”牢头连连点头应道。
“此番牢狱之灾,实在是意想不到。”胡云儿吞了吞口水,“大姐还能再给我盛一碗水来吗?多谢。”
“能的!佛口阿四,你快去拿个好碗,给胡云儿盛上一碗水来。”
佛口阿四扬了扬眉,似乎欲言又止。
“哎呀等等,这样绑着人像什么样子,你先过来,跟我一起给她松绑了先。”
“嗤,牢头,你确定?这可是重犯。”
“瞎说什么,她只是嫌犯!之前没有办法,委屈了云儿妹子,但老实说,我也觉得她挺不容易的。看今日她家夫郎大着个肚子,还来回奔波,真是艰难啊。”
“也是。不知道为什么,裴、顾两府竟都派了人来保她,话说回来牢头,方才周京兆跟你说什么了?”
“嗐,无非是对这件案子的关照,听说周京兆今日上朝被圣上训了,这不回来脸色都不太好。”
“周京兆也让我们别再用刑了吧?”
“哎呀佛口阿四啊,我看你不该叫佛口阿四,你这嘴是开过光的吧!是的,周京兆刚吩咐下来了。快快,扶扶云儿妹子,她全身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了。”
“好,牢头你坚持一下,我先去打碗水来。”
“哎等等……”见佛口阿四一溜烟跑得贼快,牢头不由唾骂一声,“我呸,油腔滑调的东西。诶,云儿妹子,你别倒啊别倒……”
牢头等了好一会儿,佛口阿四都没有回来,她不由在心中暗骂对方偷奸耍滑,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个跟胡云儿重新联络感情的机会,她便又讪讪堆起笑来。
这次,胡云儿主动开了口:“大姐,不知我那夫郎现在可好?他双亲不在,如今又大着肚子,唯恐他过得艰难。要是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
胡云儿现在谁都不信,她只信翟子鹭。
翟子鹭匆匆赶来的时候,神情依旧憔悴,但已经比第一次见面那会儿好了许多。两人隔着牢门的栅栏,执手相望,翟子鹭喜极而泣,探头去看胡云儿手腕上已开始愈合的伤口,不由痴痴念叨:“太好了云娘,太好了裴小姐没有骗我……是真的,你坚持住云娘,一定要坚持住。”
胡云儿忽然冷了脸:“子鹭,你用了什么和人交换?”
“云娘?我……没有换什么,只裴小姐是个好人,愿意救你。”
“我不信。你过来点儿说话。”
片刻后,胡云儿破口大骂,将翟子鹭赶了出去。她的声音之大,甚至将隔了好几间牢房关押的犯人和外面的狱卒都吸引了过来。
“你个贱人,我再不想见到你!带着你的东西给我滚!你个破鞋!”
“云娘……”翟子鹭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否认到如今的说不出话来,他张了张口,终是提了食盒,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牢头以为监牢里面发生了什么骚乱,赶忙过来检查。见翟子鹭脸色煞白地逃跑,而胡云儿将桌上饭菜全部都推到了地上,便心知是这两口子起了争执,牢头遂赶紧拿了笤帚,进去劝起来:“我说云儿妹子啊,有话好好说嘛,你夫郎还大着肚子,怪可怜的。哎哟,你看这汤汁都溅到衣服上了,这可是新布做的,我还没穿上呢。”
“大姐要是想穿,我这身衣裳给你便是,不,直接找上面要一件新的,反正那贱货跟了贵人,我也跟着沾光不是?”
牢头心里一阵大浪翻滚,开口便想直问“贵人”是谁,然而接下来胡云儿便再闭口不言,只留牢头自己无尽想象。
接下来的两日,翟子鹭再没来牢房探望过胡云儿,后者却也过得并不平静。只因顾府总管崔巍每餐都会亲自送来食盒,京兆府尹也在此期间提审了胡云儿两次。终于这第三次提审,对同一个是否认罪的问题,胡云儿答了“是”。
与此同时,京中关于顾榴石的流言也逐渐离谱起来,诸如他不仅和威远将军之女罗予青有染,还同时跟数十位贵女纠缠不清,每年的赛马会便是他与众人幽会的时机。至于那“连京檀郎”的称呼,也是她们顾府自己捧出来的,顾漆连仗着自己身居礼部要职,不管弟弟已有婚约,还将人带去了王莲宴,其中用心可见一斑。
更有说法,原本定国伯府的小姐裴乐之是个傻子压根醒不过来,只因某日那顾二公子轻浮成性,同她也试了鱼水之欢,这次后裴小姐便得了趣,很快醒了神智。顾二公子和众多贵女牵扯日久,自然淫性难改,可怜投生到他肚子里的孩子,怀了堕,堕了怀。听说,顾二公子之所以素爱一身红衣,就是为了镇邪化煞,免得那些死去的婴灵找他索命。
原本这些烂裤裆的事都藏得好好的,偏偏那顾二公子为人刻薄,对下人动辄打骂,还半年半年地克扣月钱。这些事便是那个自裁的顾府仆从,因为替主子干了这许多亏心事,却又素受恶气,一腔忧虑难解,某日私下说与人听了去。而胡云儿,正是那仆从酒后醉话的对象。
流言如风语,不时变换。
就在众人对顾榴石的唾弃达到顶峰的时候,京城发生了又一件大命案,案主直涉胡云儿。
〈〉
裴府前厅。
顾漆连将一份誊抄的尸格展开,眉头紧锁地望向裴乐之道:“裴小姐,胡云儿的口供是拿到了不假,可你没有说过,她会做出这档凶残之事啊?”不等裴乐之回答,顾漆连又突然豁然开朗,道,“也好,目前于阿弟不利的流言已经太多,先前你说不必担心再等等,但依我看,如今是时候把这胡云儿的底细透出去了,何况她还敢杀人,岂不正好?不过,既已犯命案,这次你怕是保不住她了。”
裴乐之完全没有听进去顾漆连的话,她集中全部精神去看那尸格,一行行直扫下去,简直眉心紧皱。只因胡云儿的杀人手法,与其说是杀人,不如说是泄愤。
死者陈三,二十三岁,京城永年县人氏。
双亲俱亡,单身独居,被发现时全身赤裸倒在家中正屋。
浑身共计刀伤三十余处。
其中,嘴唇划烂,不可辨形状。
喉管六刀,气管、食管皆断。
乳房被割,胸前刀伤两处。
下体糜烂,刀伤预计二十余处。
裴乐之再没有细看,她强忍着不适将陆绮唤了出来,后者略扫一眼尸格,只一个眼神,便立刻颔首离开,出府去打探详情。
“顾家主,这胡云儿人还在京兆府狱吗?我能否去看看?”
“目前还在,但我猜周京兆应该已经将此案报给了大理寺。裴小姐,胡云儿这是死罪,我劝你还是别和犯人接触的好。”
这时翟子鹭却突然从堂后跑了出来,行止慌张。原来虽则前日因起了口角,他再没去牢房探望,然而他也一直焦虑着胡云儿的事情。听说顾漆连来了裴府,他赶紧就跟来了前院探听风向。而眼下听到胡云儿突然成了“死罪”,翟子鹭六神无主,只觉得魂魄都好似一下子被全部抽离。
裴乐之伸手一拉,却没有拽住滑倒的翟子鹭,幸而丹枞及时赶来扑跪到地上,这才接住了翟子鹭,让他不至于出个好歹。裴乐之愣愣地看着自己意外抓上的丹枞的胳膊,恍惚一阵后连忙松了手,往后退几步。
“丹夫子?”顾漆连有一瞬吃惊,边说边走到了丹枞面前,递出只手来,“我扶你吧,万幸这位孕夫无碍,你可有伤着膝盖?”
丹枞摇头,又偏头避开顾漆连的方向。这时,翟子鹭也回过神来,挣扎着自己要起身,却是因着身子笨重,反而将丹枞又压了压:“对……对不起丹夫子,我……”
“哎,早知道不让万松走那么远了。”裴乐之突然抱怨了一句,而后自己上前,将翟子鹭整个人往肩上一搭拉了起来,飞快交给顾漆连,“麻烦顾家主照看他一下。另外,我打算等会儿,不对,是立马去京兆府狱一趟,还请您安排,我想亲自问问胡云儿。”
裴乐之话说完了,唯独没有提丹枞一句。后者抬头,很快又低头,挣扎着想要自己起来。
“!”
“别多想,我只是看你伤了膝盖,行动不便。”
“……多谢小姐,我其实,还能自己走。”
“回去先冰敷然后再擦点儿药,东西你要没有,我屋里还有一瓶红花油……位置没变,你自己找。算了,等会儿陆绮回来,你让他叫苏大夫过来给你看看,膝盖重要,别弄成骨裂什么的。等会儿你也别跟过来,我只带万松和翟子鹭去。说来有两日了……你不回学堂去吗?算了,你别说话。”
丹枞叹了口气,悄悄将双臂放松了些,以免让裴乐之觉得太勒:“学堂有青榕……还有林叔在。”
“是我自己想多留几日。”丹枞说完,将头往里侧轻轻靠了靠,“我……可以帮忙照顾翟公子。”
从方才丹枞被裴乐之打横抱起的那刻,顾漆连就有些了然,望着这一对人影越走越远,她好像更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