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时,裴乐之做了个清醒梦。梦中情景纷乱,让她无从记起,只是下意识搂了搂身边人。
……
空了?
裴乐之猛地睁眼,偏头向身侧望去,果然已经空空如也。她皱眉,懊悔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艹啊……
怎么就拉着人睡了?
他分明还没有好全……
接下来的时间,裴乐之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起床洗漱,而后急奔到栖逢楼去哄人。然而不出意外的,她扑了个空。准确来说,是她刚推门还没看到方祁人影,就被屋内的一嗓子哭嚎给吓停了动作。
“别进来!”
“我……对——”
“你走!我不想见你!”
“……”
“走啊!”
“……”此刻,被驱赶了的裴乐之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拧眉,扶着门框的五指渐渐收拢,却又在即将握成拳状的那刻慢慢松开。终于,裴乐之还是叹了口气,默默将房门重新合上:“好吧,我走,你别生气。好好休养,是我对你不住,等你气消了我再来——”
“走!”
“哎……行吧。”裴乐之抿唇,再开口时心思一转,陡然换了个欢快口吻,“好嘞,祈哥哥,那就不惹你心烦,我先麻溜滚了。祁哥哥什么时候气儿消了,尽管让既安来找我!那……亲亲祈哥哥早安,亲亲祁哥哥再见!”
“……”
裴乐之走后有一会儿,阮既安端了早膳满腹忧心地进屋:“方内侍,先用些早膳吧,等会儿还要上药。”没有得到回应,阮既安的目光便不由停留在了发呆的方祁身上。只见眼前男子沉默地倚靠在小榻上,一只手臂抬起,横遮了那双平日含情带笑的桃花目,直让人看不出他一丝一毫的心绪波动来。
“方内侍……”阮既安又轻唤了一声。
这次,方祁终于将手臂放下,他颓然地坐起身,而后在阮既安的惊呼声中赤脚走下了地。
“方内侍,您千万小心着凉。”阮既安说完这话,很快就又觉得不妥。只因这屋内地上,早在他还没进裴府时,就已经应小姐吩咐铺满了宝相丝毯,听说是冬暖夏凉,宜人宜肤。
可这样,还是会有些凉的吧?阮既安有些想象不来,犹豫着还该不该继续开口。然而接下来,看着方祁每一步都稳稳踏在宝相花心正中,阮既安也不由生出好奇:此刻方内侍又在想什么呢?
阮既安自认他是知道方内侍心中苦闷的,然而他也的确不解于小姐对方内侍的态度。他只觉得,小姐和方内侍之间,真是说不清也道不明,若是言及重视,小姐缘何能亲口说出送人那样无情的话来?害得方内侍背地里伤心哭了多少回。可若是说不重视,这几日送到栖逢楼的食盒小菜又无一不十分精致,每次还都是万松亲自去醉仙居打包了送来,虽然方内侍是从来没有尝过的。
阮既安叹了口气,将食盒里的百鲜粥、虾仁饼、糯米鸡并一小碟绿豆糕一一端了出来,摆在桌上,心里估摸着一会儿这些可能还是得拿给缘宝解决,然后自己再去厨房另领一份早膳。然而片刻功夫,阮既安再回神,竟见方祁主动伸手拈了块绿豆糕,有些发颤地往嘴里送。
“……混蛋。”方祁的嘴唇刚碰上绿豆糕的边儿,眼泪就止不住地扑簌簌往下流。
“方内侍,别哭了,这样容易噎着呀。”
“呜哇……既安……嗝……我该怎么办啊哇……呜……我离不开她……她来了又走……呜哇……我的心好难受……”
“方内侍……您……您别伤心了,依既安看,小姐也是离不开您的,您瞧送来的这些东西,也是小姐对您的心意啊。”
“呜啊哇……她个混蛋,谁早上吃绿豆糕啊!”
“……”阮既安没有说话,他看着桌上掉得越来越多的绿豆糕屑,陷入了沉思。
〈〉
“啊,烦躁。”裴乐之自从栖逢楼回来后,已经在院内翻了账本多时,可这次她心中毫无数钱的喜悦,只是越翻越烦。终于,待走马观花到了宫中赏赐的最末一页,裴乐之仰头向后一瘫,将手上账本还给了春颂。
“目前经过几轮御赐以及其它府的往来相赠,府中资产已经充盈许多,另外,小姐您先前想盘下的那间纸坊,店家前阵子突然松了口,还说可以按便宜价出……不过小姐,您今日是有其它的烦心事吗?”
“怎么又愿意卖了?那咱们也不要占她便宜,还按原来的价给吧。”
“是小姐。这店家上回送信府上,言辞十分恭敬,想来是因咱们府名声在外的缘故。”
“这也能行?罢了。”裴乐之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轻轻摇了摇头道,“对了春颂,刚刚那账本中间店铺某页,我没看错的话,学堂旁边为何会有个标记?”
“小姐细致,春颂原本是想来请示小姐的。不知……‘丹心学堂’是否该算作府中资产一类?”
“这有什么……”裴乐之突然停顿,而后回神般犹豫思考了几瞬,斩钉截铁道,“不算。不过……你也留心一下学堂状况,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便去帮,毕竟丹夫子也是咱们府中出去的人。”
“是小姐,春颂明白。”
裴乐之疲惫地点了点头,然后挥退春颂。她闭眼,想要放空自己的大脑,却只是徒劳。那日和裴擒的对话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方家确实谋反。”
“什……么?母亲,我……还以为此事会有内情。”
“阿乐,此事以后休要再提,我便也只在今日,将这些陈年旧事和你一并说完。”
“好的母亲,女儿谨记。”
“当年……我其实先一日知道了先帝欲铲除方家的计划。只是彼时你家祖已逝,我……呵……阿乐,时至今日,我才敢承认,当年的我是多么懦弱无能……”
“母亲……”
“我总想要挣脱你家祖的控制,可是直到祸事临头,我才发现我……束手无措。要是当年你家祖还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呵,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既不能伙同方家谋反,也保全不了所有人。先帝故意将消息透露于我时,几乎是打算将我一并拿下……可她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现在想来,许是当初的我太傻了,不仅傻到对一切无知无觉,甚至在知道方家谋反的消息后,还拿出裴府的丹书铁券,想要求先帝留你父亲一命。”
“这……”
“就是这样。我的眼中只有情爱,愚蠢如斯,想来也是因为这样先帝才应允了我。她道她信我裴家的忠心,而你父亲既然已为裴家夫,那么死罪可免。”
“……母亲,这不怪您,一块丹书铁券保全了父亲,也是当年的万全之策了。”
“嗤……傻阿乐,你母亲从来都很愚蠢啊。先帝当年并没有收回那块丹书铁券,可裴家,如今也没有丹书铁券了。因为我后来……又用它换了方祁的命。”
裴乐之回神,抬头直视天上刺眼的太阳。双目逐渐开始刺痛的那刻,她又想到了裴擒那日最后的回答。
“阿乐,饶是你方才一问……我也无法违心地说我后悔了,或许是一开始一切就错了。只是……前阵子中元节,你……可曾梦到过你父亲?”
裴乐之无奈地诚实摇头:“不曾……”她说完这话,裴擒的眼神便也跟着黯淡起来,裴乐之心生不忍,百感交集之际,开口安慰道,“女儿听说托梦也是需要银子的,前阵子我杂事太多,还想问姜姑姑怎么没有听母亲提起祭拜的事呢。”
“拜了的……后来拜了的。怎么可能不拜呢?我每年都拜的啊……可我给他烧了那么多的纸,怎么会不够呢?他只是不想见我吧,但你呢?他因着恨我,竟然连自己的女儿也狠心不见吗?”裴擒说到此处,黯然神伤。
裴乐之遂拍了拍裴擒的肩,柔声劝慰道:“是女儿想错了,或许父亲生前主持修建义仓、心怀百姓,已经功德圆满,重新投胎了吧。这样一说,我好像想起来,几年前父亲曾入过我梦中,那时他的影子已经很淡了。”
“真的吗?阿乐……你父亲他,真的不是恨我吗?”
“嗯,不是的,我那时候还梦见过……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样子。”这一次,裴乐之仍然说了谎,但她并不后悔,即便要为此承受些什么代价,她也绝不后悔。
所以啊,父亲……
请您入一入梦吧……
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