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面的草坡上赫然升起一片黑色的浮云,两百铁游骑列阵在前。而在骑军的中心,整整十位全覆甲胄的铁矢武士拱卫成一个圆,索尔根汗王策马其中。黑色大氅拖曳在后,随着马背颠簸而上下策动,他目光锋锐,如同刚出炉的弯刀,在铁盔上烧出一条缝隙,抡圆般切开眼前的黑夜,遥遥锁住旷野上隐约浮现的黑色马影。
“真乱啊。”他低低地说。
“汗王,正前方出现一批风原铁骑,数量不少。”铁矢接到了阵前骑兵传递而来的话。
“前进。”汗王平静如常,没有具体的调度,只是冷冷地说出了一个方向。
但这对于这支骑军而言,有方向就足够了。
“迎敌!”铁矢武士递令上前。
“前面有铁游骑朝我们驰来!只有一骑!”阵前的百骑长大喊,话音径直传入阵心,铁矢们听见了,汗王也听见了。
“把他们放过去。”汗王没有犹豫。
“避开他们!”铁矢武士大喊。
“避开他们!”百骑长也大喊。
两百铁游骑冲下草坡,阵前有意扯开一道裂口,火光瞬间充斥在夹道的骑兵间。护卫阿木尔的铁游骑目光一闪,策动战马偏向火光闪烁的裂口。
“该死!”碖坷心底暗骂一声,距离那匹孤零零的黑马明明越来越近,但他已经无法阻止那匹黑马归入敌阵。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出现了误判,将铁游骑抓住的孩子误以为是阿努拉,他们布兰戈德部的王子。
不管了!
忽然,他不顾逆风地直起身来,右手扯住缰绳缓住马势,左手勾住马侧悬挂的角弓。马势渐缓,他右手松开缰绳,轻车熟路地从腰后探出一支铁箭。
紧随其后的风原铁骑略显惊诧地看着他。
引弦搭箭,目光聚焦在镞心,虚指向正前方黑马上起伏的背影。
箭从弦上猛扑出去,如鹰击长空,划出一道矮弧,直射进黑潮里,箭镞的倒钩仿佛是鹰的利爪深深嵌入铁游骑武士的背脊。
一击中的!
风原铁骑阵中传出一阵低低的惊呼,但转瞬就被马蹄声踏平。似乎是箭劲不大,又或是黑马顺势而行,箭镞没有彻底穿过武士的身躯。
“噗。”中箭的铁游骑憋回了喉间的血,而阿木尔毫无察觉。因为马蹄声越来越烈,他们即将冲进了迎面的口袋里。
“是阿木尔!”穿行而过的铁游骑忽然惊呼,但声音很快就从阿木尔的耳畔消失。
铁游骑掠过他们,直扑向风原铁骑的追兵。
“阿木尔!”铁矢从两旁岔开,黑色大马扬起前蹄刹在原地,马背上魁梧的武士一跃下马,在众骑的惊呼声中头也不回地奔向那匹还未刹住的黑马。
“阿爸!”阿木尔在马背上大喊。
汗王没有回话,他如雄狮猛扑般伸出双手,黑色大氅飘上空中,露出手臂上虬结的肌肉。他的双手准确抓住缰绳,战马猛地一滞,原本渐弱的冲势急转直下,粗糙的绳面将他的掌心摩得通红,而他却毫不在意。
马势止,阿木尔还没来得及道唤一声父亲,身后铁游骑就支撑不住地向一侧倒去。
“箭!他中箭了!”有铁矢武士惊道。
尽管铁矢喊得很大声,但他们中却无一人下马。这并非是他们不想,而是不能。对于这群铁甲具装的武士而言,要么返阵等待族人替他们卸甲,要么就是在战场上摔下马背。
汗王浑身一凛,还没抱住自己的孩子,就先快一步接下坠下的武士。
阿木尔还坐在马背上,战马踱起步来,轻微的颠簸感使他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他刚低下头,原本涌上心头的喜悦转眼间就被入目的鲜血冲散,这一幕让他不由地想起了黎羊。
武士被箭矢咬开的伤口不断渗血,黑色皮甲背面不断涌出血泡,汗王探手入甲,可却也止不住血,大量鲜血顺着他的臂甲流出,稠血连成一线滴落在地。
“别睡!”汗王低声吼。
没有回应,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连呼吸都那么稀薄。
“东面!看东面!”
气氛还未凝固,狂烈的呼喊便从队尾传来。
“敌骑来了,他们突破了我们的防线!”一名亲卫冲入阵心,停马在汗王身侧,“汗王,风原铁骑突破了东面的防线,正在朝我们杀来!”
护卫们皆惊,纷纷朝汗王看去。
“把他也带上。”汗王对入阵的亲卫下令,亲卫连忙下马,接过伤骑的身躯时眼神中透着几分慌乱。
“阿木尔!”汗王举手,孩子会意地下马,落在父亲怀中。
“汗王,他们越来越近了!”这支铁矢的骑长催马上前,弯刀已经出鞘被压上马背,“就在那座草坡的背面,而且声势越来越大!他们正在朝我们杀来!”
“上马!”汗王托着阿木尔翻上马背,这匹黑马认得阿木尔,在它的世界里,这个瘦弱的小家伙还不如那把大刀沉重。
“闪开!”铁游骑快马从南而来,喘息道:“禀汗王,西边骑队已经和敌骑接壤,具体伤亡不明,但敌骑并未回转,仍在朝我阵的方向袭来。”
“东西两边都有人啊。”汗王扶住儿子,放声道:“向北走!”
“向北!”铁矢骑长竭力大喊。
赤烟翻涌,这里仅剩的二十余骑齐齐转马首向东,东面他们曾踏过的草坡上闪过一道道青色剪影,西面是追来的血气正浓的上百匹青马,南面是本阵骑兵与第一批突防的风原铁骑的战场,而北面……
火光冲天!
如果群狼不会使用火棉的话,那火光下的虚影,就是他们迎狼的骑兵!
“阿木尔,抓紧绳子,不要怕疼!”颠簸中,汗王低声喝道。
“是。”阿木尔嘴巴微张,可声音却被风声淹没。
就在汗王与他的护卫们动身之际,东西两侧的风原铁骑同时觉察到了这支铁游骑。且在西面的高坡上,青马铁甲的武士在阵前扯绳缓蹄,起身远望,一眼就看见了向北蔓延的赤色尘烟。
“统领,不对劲。”风原铁骑贴近上来。
“是啊。”雷虎沉声低语,“他们不去保护索尔根,反而向北跑?”
“逃兵吗?”
“那不该向南吗?那才是回阿勒斯兰部的方向。”
“难道是……”武士拉长尾音,带着几分震撼。
“找到了。”雷虎攥紧马绳,目光凶戾,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同于马背颠簸的颤抖,他迫不及待地催马奋进,在身旁护卫震惊的目光下留下一道尘烟中的背影,还有一声声轰雷般的暴喝。
“突进!突进!突进!”狂烈的余音从坡顶环泻,穿插在骑军各处的令骑们放声传喝。
同一时间,马嘶四起,铁甲铮鸣,上千风原铁骑同时策动战马,回应着其谓之为“突进”的战术。
与此同时,在西面。
风原铁骑与铁游骑穿插而过,人仰马翻,弯刀带血。近两百铁游骑中,超半数被斩落下马。而风原铁骑则依仗铁甲的优势,仅有二三十骑没有突开铁游骑的冲势,被纠缠在兜马绞杀的战斗中,而剩下的百余风原铁骑皆冲杀而过。
碖坷一马当先杀出!
“不必回头,追上前面的阿勒斯兰人,把三殿下从他们手里夺回来!”碖坷扬刀,荡去刃口上的鲜血,放声道:“别怕敌骑的冷箭,只管向前!”
聚拢的风原铁骑都听见了他的吼声,有骑兵惊讶地看向周围,得到的多是其他骑兵同样惊讶的目光,他们在疾驰中回想着统领最后一句话。
把三殿下夺回来?主君的孩子?
阿努拉。
他们逐一想起那个孩子的名字,也想起来孩子的模样——瘦瘦的、个子有点矮,安静得像个蛮族姑娘。同时,他们无一不疑惑于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上,又是怎么落入敌骑之手。
然而,疑惑归疑惑,青马的蹄声没有半分衰弱,反而愈行愈盛。
本部王子被擒,风原铁骑们非但没有因此而士气低落,反而战意更甚,如果是为了救回布兰戈德的王子而战死,那将是不逊于面敌得胜的荣耀。
“他们在向北跑!”
“截住他们!”碖坷头也不回地喊道。
旷野灰寂,飞烟蔽天,有鹰唳于长空,而雄狮昂首咆哮。
风原铁骑东西两只钳子正飞速接近。
厄鲁塔亚的青马已达到极限,但仍要比北方驰援而来的铁游骑更快。
正如五十五年前的阿勒斯兰人,黑甲青马,曲越北原雪地,纵使马倦人疲,仍可在引风坡下逆势对冲牧马军骑,在烈勇川部的腹地里奋马疾行。
如今,风原铁骑似乎将要复刻昔年铁游骑之壮举,复行当今草原王族曾走过的路,以阿勒斯兰人最引以为傲的方式击溃他们!
此时的北面,带着狼腥味的骑军一一越过草坡,宛如一道道黑色浪头拍过,卷携着永不退潮的冲势。
“快马!不要管队形,全速前进!把厄鲁塔亚的逆贼全斩了!”可戈途径北面坡顶时放声大吼。
他在平野的高处看见了远处的火光,以及两翼对进的大量青马铁甲。毫无疑问,能在后方引起如此规模追击的,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人。
全速,无论队形。
铁游骑被解下桎梏,前列的武士们发出狰狞的狂笑,他们才与群狼酣战,此刻战意正盛。任何一个蛮族武士都抵挡不住挥刀即见血的诱惑,所有人都想冲在前头,他们把战线拉长,在天地的尽头渐渐铺开一线。
冥冥之中。
各支骑军都已从困境中挣出,在他们即将行进的道路上,三道锋线交汇一处。
“汗王,他们来得好快!”铁矢武士焦急道。
汗王目光一沉,没有回话,他能感受到怀里的颤抖。阿木尔抖得很厉害。他抬起头,此刻的逆风并不刮耳,但他却完全没有催马提速的意思。
他能够感受得到周围的武士迫切地想要奋进,但马背的颠簸,他的孩子真的受得了吗?
“汗王,我们真的需……需要加快马步了。”铁矢武士继续催促。
汗王斜眼看向发声的武士,眼神冰冷得没有任何情绪。
“汗王!”
“好了!”汗王沉沉地喝道。
“风原铁骑就要把我们夹住了!”铁矢武士心底焦急不已,他眼角的余光已经收拢到了两侧的青影和滚滚翻涌的浓烟。
“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这片土地,没有人能在这片土地击败我们!”汗王厉声说,“都给我冷静下来,这里是伊姆鄂草原,是我们阿勒斯兰人的草原!”
铁矢武士没有接话,仿佛是愣住了,他忽然觉得汗王瞬间变得陌生,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汗王。”另一侧的铁游骑亲卫开口。
“嗯?”
“您带着阿木尔继续往前跑吧,后面交给我们就好了。”亲卫深深地看了一眼马背上的孩子,“阿勒斯兰部不能没有您。”
“嗯,这片土地不会忘记你们。”汗王低低地回应,可风声犹烈,武士只看见狮子轻轻颔首,却不曾听见他的回应。
亲卫有些失望,可也没多说什么,另一侧的铁矢武士也回过神来,两人相视一眼,透过铁盔的缝隙,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决绝之意。
这支铁矢的十骑长面向外侧,冲周围的铁矢比作出一个手势,与此同时,铁游骑的亲卫也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他们是两支不同的骑队,担负着同样的责任。
在阿木尔惊诧的目光下,两翼共计二十骑忽然开始远离他的视野,仿佛是巡猎的野兽匍匐在黑夜里,随着月色偏移而逐渐消失。
渐渐的,他的耳边就只剩下同一道马蹄声,就在他的身下,周围似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原本行进的骑队中只剩下他和父亲,他们宛若草原尘风里卷起的一朵野花,缓缓向北飘去。
北方的火光越来越亮,好像是希冀的光在茫茫旷野里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