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元年(1),(北)燕太平十年二月,鞬力斯随着齐家商队进入北燕都城龙城(今辽宁朝阳)。
进入龙城内,望着熟悉的街道,鞬力斯有些恍惚。十一年前随祖父、大伯等人逃离龙城,鞬力斯便再没有回过龙城,眼前的场景一下子在记忆中鲜活起来。
沿着这条东直大街往前走三里,再往西南方向便是自己曾经的家了。他听商队的管事齐晖讲,他家的宅院被燕主赐给了近臣阳哲,那个承载了自己少年记忆的家已成了别人的住处。
看着街道两旁店铺的招牌,有的还是旧时模样,十余年的时光并没有在那些招牌上留下多少痕迹。
鞬力斯心中感叹着,十多年过去,祖父宗提已逝,大伯则那夫也不在人世,父亲在洛阳替雍公奔走,自己子承父业也加入了商情司,成为一名暗谍。
在委粟津立下大功后,雍公得知鞬力斯是故人之后,让黄富给他带了三条选择,一是从商情司脱身从政,可择一县为令;二是到军中效力,任横野将军;三是继续在商情司效力,可任右使五品行抚司。
鞬力斯思之再三,觉得自己还是喜欢东奔西走的暗谍,何况商情司立功升官容易。自家是鲜卑族,难免受到汉人排挤,自己在商情司立稳足,家族便能在洛阳安生下来。
正月,右司使黄富给自己下达了命令,让他随齐家商队前往(北)燕打探虚实,伺机从北燕招揽百姓前往北青州。
冯跋即位,仍用燕为国号,称天王;振顿朝政、肃清吏治、劝课农桑、除低商税,与柔然、契丹、东晋交好,燕国在魏国的攻伐下得以偏安。
一路行来,鞬力斯从齐晖嘴中得知,燕国百姓还算安居乐业,自己想招揽百姓前往北青州恐怕不易。
不过司使黄富与他商议,软的不行便来硬的,让他交好燕国官府,在北燕青州和冀州之地(今锦州、秦皇岛一带)借种棉为名招揽百姓,届时北青州雍军海师会渡海前往燕国,强掳百姓随船返回北青州。
齐家商铺在龙城西南,百珍铺在城中颇有名气,经营着从晋国来的彩瓷、茶叶等物,从去年开始又多了五彩棉布,很受燕国有钱女眷的喜欢。
齐家商队进城便有人看到,车队还没卸完货,便有人前来打听是否有棉布出售。
龙城棉布售价一万六千钱一匹,仍是供不应求,齐晖这次带来了四百匹棉布,其中有百匹是宫中所订,剩下的有不少已经事先订出,能够放在铺面中出售的布匹不过七八十匹。
去年,齐晖带来的棉布质量要明显优于市场上的其他棉布,而且色彩更为艳丽,深得龙城女眷喜爱。有一些在外地的官员没有买卖齐家的棉布,捎话让商铺进货后留存一些,并付了订金。
在龙城做生意,首先要打点好征南大将军、上党公姚昭,因为姚昭还兼任着司隶校尉,司隶校尉监督人、督察京师和龙城周边地方,位高权重。龙城的风吹草动,可都由这位上党公掌控着。
姚昭生性贪婪,利用职权索要贿赂,贪得无厌,像齐家这种晋国商贩若不打点好他,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将商铺抄没。
齐晖带上十匹棉布、四套彩瓷以及茶叶等一些物品,前往姚府送礼。恰逢姚昭休沐,看过送上来的棉布和彩瓷后命人把齐晖叫上厅堂问话,鞬力斯跟在齐晖身边。
姚昭摩挲着彩瓷茶盏,拖长着声音道:“齐掌柜,一年未见,清减了些。”
齐晖陪笑道:“仆是劳碌命,大半时间都在旅途奔波,哪能胖得起来。不过东主开恩,此次是仆最后一趟来龙城了,再回新息后便可以安心在家了。”
“哦”,姚昭抬起目光望了一眼齐晖,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是哪位接替齐掌柜,怎么不带来让本公看看,晋国的好物不少,本公还要仰仗你们。”
齐晖连称不敢,指了指身旁的鞬力斯道:“上党公,以后便由他来接替老夫了。”
鞬力斯忙起身来到姚昭身前,抚胸弯腰道:“鞬力斯见过上党公,愿长生天赐福,保佑上党公吉祥如意。”
姚昭嘴角挑了挑,道:“鲜卑人?如今晋国雍公与魏国交恶,道路不太平,看你倒是孔武有力的样子,齐家倒是会用人。”
鞬力斯笑道:“仆原是燕国平州人氏,东主让仆前来倒不是为了路途安全,而是仆知晓种棉,东主想仆在燕国买地种棉,以后可以直接在燕国纺线织布。”
姚昭将手中茶盏小心地放回桌上,示意身旁的侍女收下,兴致勃勃地对鞬力斯道:“你会种棉?棉花在燕国亦能成活?你给本公说说,一亩棉要耗用多少人力,多少棉能得一匹棉布?”
鞬力斯见姚昭上钩,详细地把种棉织布的过程说了说,姚昭捋着胡须留意倾听,不时地插嘴相询。
当得知从棉到布所需的成本不过三千钱左右,而且大半是人力成本,姚昭立时动了贪念,沉声道:“要在燕国买地种棉,没有天王准许可不成,天王最重农桑,怕是不会应许田地种棉。”
鞬力斯笑道:“上党公若愿为仆等说项,东主许诺愿将所得红利奉上一成。”
姚昭捋须哈哈笑道:“一成红利便想让本公为你等向天王进言,你胆敢小覤本公。”
鞬力斯心中暗骂,不过此行最终目的是将种棉的百姓掳走,便是再多的棉花送给姚昭又何妨。
表面上诚惶诚恐地弯腰谢罪,鞬力斯道:“不知上党公觉得多少红利合适?”
姚昭转着眼珠想了一下,道:“你一个晋人来燕国买地种棉,诸多不便。本公念在齐家商铺对本公还算恭敬的情面上,索性出手相助一回。”
“本公会出面向天王说项,让天王准备在境内种棉。本公在冀州有近千顷土地,索性拿出五百顷用来种棉。”姚昭满面笑容地道:“种棉的人手,纺工、织工、染工本公自会派人召集,织成布售卖每匹本公给你二百钱。鞬力斯,你也不用再为齐家卖命,只需替本公跑跑腿,反正你本是燕人,动动嘴就能白得二百钱,这买卖可划算。”
鞬力斯心中怒骂,难怪齐晖告诉自己姚昭贪婪暴虐,只要见到“饵食”必然会上钩,只是自己低估了姚昭的贪婪,居然想将整个棉花生计吞下。
见鞬力斯低头不语,姚昭重重地一拍桌子,怒喝道:“怎么,你还不乐意?鞬力斯,本公看你心怀不轨,分明是晋国的奸细,齐家商铺恐怕也是晋人的窝点。”
齐晖忙叫起来,道:“鞬力斯,上党公好意栽培你,你怎么不知好歹,还不赶紧答应下来。东主那里愚自会替你说明,你在燕国有上党公照应,将来肯定飞黄腾达。”
鞬力斯只得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涩声道:“多谢上党公。”
姚昭得意地哈哈大笑,道:“方才你说棉花亩产在四五十斤左右,本公所有的田地肥沃,便按五十斤计算,若是产棉低于亩产数,可要齐家补齐,短缺的数额以棉布来相抵。”
齐晖面皮抽动,从未见过如此贪婪之人,鞬力斯都专门为他做事,与齐家脱了关系,怎么棉花数量不足还要齐家补齐,分明是贪得无厌。
在钱财的驱动下,姚昭很快向冯跋奏请在冀州(北燕)种棉之事,姚昭慷慨陈词,声称棉花制成的棉衣可御风寒,保障将士们在冬季仍具有战力。
冯跋听其弟车骑大将军、录尚书事冯素弗禀报过,晋雍公杨安玄在境内种植棉花,此物纳入衣中可御冬季冰寒。
年前,冯跋特意命人从晋国榷市购得几件棉衣,亲自试穿过后感觉棉衣确实能保暖御寒,只是听闻此物种植不易,冯跋担心棉田侵夺农田,犹豫是否下旨试种。
姚昭的奏请让冯跋下定决心,让其在冀州试种三百顷,让肥如县予以配合。
“陛下,臣招揽的棉农声称,种棉比种粮更为辛苦,要保证充足的水份,所需劳力比起种粮要多”,姚昭道:“臣奏请除了在冀州招募劳力外,将狱中罪犯和战俘发往肥如种棉,若是棉田丰收,既为将士们增添过冬的衣物还可以织成棉布,国库也能多项税赋。”
冯跋嘉许道:“准奏,上党公一心谋国,难能可贵。此事便交于姚卿办理,待棉衣制成之后,朕再行封赏。”
这位“一心谋国”的上党公得了旨意,便将私事变成公事,明正言顺地可以两头拿钱了。
至于冯天王下旨试种三百顷,不妨夹杂点自家私货,棉布如此赚钱,自家的封地不妨也种上三百顷,所需的劳力不妨通过征役的方式来补充。
姚昭命其长子姚肇为种棉使,带了鞬力斯前往冀州发动百姓种棉。鞬力斯选择了近海的田地,方便雍军海师前来拉人。
三月下旬,北燕冀州的气温已经回升,鞬力斯带着农人将棉籽种下,七八天后,棉籽开始发苗,鞬力斯开始让农人平整田地,添加节杆及肥料。一个月的时间棉种已有尺许高,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的景象。
鞬力斯骑马跟在姚肇身旁巡视着棉田,田间到处都是松土、施肥、抓虫的农人。姚昭对棉田十分重视,让其子每旬禀报一次棉田生产情况。
得知棉田需要大量劳力施肥饮水,姚昭除了将境内犯罪较轻的囚犯征发到棉田充作免费劳动力,还让冀州征役五千,六百顷田地中至少有上万余人在劳作。
为了看押囚犯,姚昭奏请冯跋下旨,命冀州刺史皇甫轨在农田附近建起草屋,并派遣六百兵丁维护秩序。鞬力斯又向姚肇建议,先行在棉田附近兴建织场、纺场,届时只等棉花收获便可直接纺织。
燕冀州肥如县,因为棉田种植而变得异常热闹起来。
「注(1):比真实历史提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