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在走廊半空的方图南,看着年少时的自己,赫然是如此残忍凶暴,表情一时间颇为复杂。
“我当时自己都感觉不到,这也太狠了。”
本来还想接着看好戏,刚耍帅装哔完的自己,是如何被狼狈扭送进保卫科的,突然又感觉强烈的窒息感涌来,一丝气也喘不上了。
眼前的景象,也如之前一般缓缓消散。
又回到了刚才的灰白像素点虚空,方图南看着眼前漂浮着的黑色碎片,看到其中一片的表面,闪过熟悉的光影画面,急忙伸手触碰。
景象再度变幻,这次是夜晚,训导处六楼办公室门口的栏杆边。
年少时的自己,和景羽靠着栏杆站着,相隔大概三米,背后是星星闪烁的寂静夜空。
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了大概十多分钟。
终于,景羽率先开口:“方南,谢……”
年轻的自己摆手:“别担心,我老爸会处理好的。”
训导处的门打开,脑袋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刘亚峰,和他夹着皮包的老爹,一起走了出来。
“哈哈,我的方公子啊,唉,你下手可真的是狠啊。”刘亚峰的爹感慨道。
“他活该。”年轻的自己冷笑道。
刘亚峰的爹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却终究是敢怒不敢言。
“好了,儿子,向你的这位景羽同学道歉吧,医药费和营养费,我回头也会全额赔付给他。”
刘亚峰的厚嘴唇抽动了一下,在老爹的注视下,不甘的低头鞠躬。
“可以了吗?方公子?那我们告辞了,替我向方总问声好。”刘亚峰的爹假笑道。
抛下这句话后,刘亚峰父子便离开了。
紧接着,方图南和景羽的班主任孙雅琴走了出来。
“没事了,方同学,你先回教室吧,我有些话要单独跟景羽说。”孙雅琴说道。
待方图南走后,孙雅琴看着景羽,面色前所未有的冷峻严肃。
“景羽!你知道吗?你做了天大的错事,不只是因为你没有听我的,把这件事忍一忍过去!更是因为你和方图南这种坏学生走的这么近!看看他,险些给你捅了多大的篓子!如果刘亚峰真的被打出了什么事,他仗着有钱的老爹可以拍拍屁股脱身!你这个农村出身,父母离异,无依无靠的孩子,承受的起吗?”孙雅琴连珠炮般的发难。
景羽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过头,看着平静如黑色海面般的夜空。
孙雅琴又想说什么,被景羽开口打断了。
“老师,请不要再侮辱我的朋友。”
孙雅琴愣了下,见白脸没用,又换了副红脸,苦口婆心道:“我说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以你现在的成绩,省内的重点大学任你随便挑,加把劲,就能轻松上全国名牌!到时候我们整个学校,都会以你为荣!你的前途,也会是无比远大!”
景羽转过头,表情和语气依旧漠然:“我知道了,谢谢你,老师。”
“好了,那你也先回教室吧。”
景羽走下楼梯,漂浮在半空中的方图南,也划动泳姿跟了过去。
方图南不明白。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该是画上了完美的休止符。
为何景羽之后还要做出那么冲动的事情?
这时,方图南看到前方的景羽突然停下,被人挡住了去路。
正是头上缠着纱布的刘亚峰,他站在一楼的楼梯口处,似乎是在刻意等着景羽。
“我不服气,你这乡下来的土狗!凭什么让我给你低头道歉?”刘亚峰咬牙切齿道。
“你不想再挨一顿,就赶快让开。”景羽冷冷道。
刘亚峰冷哼一声:“呵,你拽什么?你不就是仗着那个方图南,靠他给你出头吗?那个该死的东西,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个有钱的爸爸,仗势欺人!”
景羽差点被刘亚峰逗笑了,摇了摇头,不想再跟这双标弱智的家伙多废话。
绕过刘亚峰,景羽刚没走出几步,却听见刘亚峰怪笑了一声:“你等着瞧吧,我不会再跟你这乡下土狗一般见识,但是那个方图南,我没法明着动他,可我能买把刀,成天蹲着他,找到机会,就一刀捅死他!”
抛下这句话,刘亚峰便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景羽站在原地,表情像是死尸一般。
眼神,却是充斥着让人胆寒的杀意。
看到这一幕,方图南才明白。
彻底毁掉景羽人生的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原来是因为我……景羽,你这蠢货!”
“他只是死鸭子嘴硬!放狠话给自己找颜面罢了!“
“你怎么能真的相信他那张臭嘴?”
方图南痛心疾首,懊恼到椎心泣血。
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喉咙都快破音了,在景羽的耳边疯狂大喊,可他根本听不见。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方图南比谁都清楚,之后会发生什么。
两天后的中午,景羽买了一把刀,在校外的台球厅,堵到了刘亚峰,把刀捅进了他的肚子里。
刘亚峰重伤,这件事升级为刑事案件级别。
即便方图南乞求父亲,帮景羽赔偿调解此事,也仅仅是让景羽免去了牢狱之灾,获得缓刑,留下案底。
学校方面自然是开除,并再也没有参加高考的机会。
锦绣一般的前程,被彻底烧成灰。
紧接着便是一步错,步步错的人生。
出于自尊心,想要挣钱还给方图南父亲当初帮忙打点的钱,景羽选择去南方沿海城市打工。
却因为年少单纯,以及前科案底不好找工作的原因,被无良中介骗进黑工厂小作坊,极度疲劳不规范操作,左手被机床卷入,丢掉了两根手指。
拿不到赔偿,欠了更多的债,辗转回到老家县城,吃苦受累,也只能挣扎在温饱线上,一晃多年过去,挥洒血汗讨生活。
这一刻,方图南好像发了疯一般,声嘶力竭的大吼着,不断朝着景羽扑去。
可景羽什么都听不见。
方图南也在每次即将触碰到景羽的时候,被透明的波纹摊开。
就这样,直到方图南再度耗尽呼吸,让眼前的一切崩塌,自己也从中抽离。
但这次,方图南没有再回到灰白像素点虚空。
而是睁开眼睛,在现实中醒了过来。
摸了摸脸颊,方图南在地铺上坐起身。
狭小的客厅里,浮动着温热的食物香味。
景羽似乎是早就已经起来了,已经穿戴梳洗整齐,在门边整理着背包。
“哦,你醒了,快去洗刷吧,不然早餐要凉了。”景羽语气温柔道。
方图南转头,看着桌子上的热干面和胡辣汤。
却是丝毫没有食欲,满腹都是来不及消化的,昨晚梦中经历的一切。
“我昨晚睡觉时……有什么异常吗?”方图南呆呆的问道。
“啊?没有异常啊,你睡的可香了,连呼噜都不打,呼吸平稳,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睡眠质量居然这么好的,哦,要赶不上车了,我先走了。”景羽背上包,打开门。
“你去哪儿?”
“去找工作啊!对了,你记得告诉老胖,我中午不去他家吃饭了。”
门轻轻关上,方图南来不及叫住景羽,枕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是林依然打来的。
“喂,死图图,你昨天不是说了晚上联系我吗?”
“呃,抱歉,我昨晚喝多了,和景羽还有符江一起。”
“为什么喝多呀?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没有,不过昨天夜里,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见我了吗?”
“没有。”
“哼!没有梦见我!那就给我快点醒!”
方图南勉强着笑了笑,趁着今天周六,和林依然又聊了好久,才挂断电话。
随后,方图南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
搜索并阅读,褚星泰所着《在时间长河里潜泳的人》。
下拉到“观察者效应”章节。
“我坚信,如果真的有人完成了时空穿越,抵达了另一个维度的时空,即便他在此时已经获得了超越光速,四维跃迁的强大力量,他依旧无法抬脚踢飞一个易拉罐。”
“因为身处线性因果时空的某个节点,哪怕一个微小无比的举动,也会对之后的时间线,造成蝴蝶效应般的巨大改变,所带动的势能巨大到无法想象,根据能量守恒原则,一个人穿越回过去踢飞一个易拉罐,所需要的能量,会是指数爆炸的高额极值,所以,在正常的条件下,穿越者们无法改变任何事物,只能遵守因果法则,静静观察着一切。”
“并且,这个穿越者根本无法以人类的姿态现身,只能以第四维度空间生物的身份降临,某种无法描述,不可名状的存在。”
方图南扒拉着早已凉成一坨的热干面,眉头紧锁。
无法改变任何事物,只能观察?
那这穿越还有什么狗屁意义!
但褚教授似乎又没有把话完全说死。
并且,他这番结论,是肯定了穿越后修改过去,从而影响现在和未来,是理论上可行的。
无法做出改变,只是因为所需要的能量不够。
那要如何才能获得这份能量?
合上笔记本电脑,方图南把纸碗里的胡辣汤一饮而尽,然后出门。
跑了三家书店,终于让方图南买到了这本《在时间长河里潜泳的人》的完整版。
之后的一整天,方图南都沉浸在这本书之中。
直到晚上九点,景羽发来微信。
“先前的公司宿舍不让我住了,今晚还能去你那凑合下吗?”
“当然,赶快来。”
十点半,风尘仆仆的景羽才回来。
在外奔波了一天,他看起来颇为疲累,洗了个澡后就躺在了沙发上,没多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方图南也做好了再次进入那个灰白像素点虚空的准备,拿出冰箱里的一瓶威士忌洋酒,灌下小半瓶助眠后,便在卧室的床上渐渐睡去。
睡着后,果然又到达了奇异的灰白像素点虚空。
但这一次,方图南并没有看见那些漂浮着的黑色碎片。
没有太过慌乱,方图南尝试闭气不呼吸,没多一会儿,就从虚空抽离,醒了过来。
“奇怪,这次怎么没有了?对比昨天,难道是我睡觉的位置,离景羽不够近?”
蹑手蹑脚的走出卧室,在沙发下打好地铺,方图南再度躺下入睡。
这一次,黑色碎片果真显现了出来。
兴奋的摩拳擦掌,方图南找出昨晚触碰过的那几块碎片,依次穿越进去。
昨天所见的一切,再次上演一遍。
可无论方图南再怎么努力,尝试各种办法,都无法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在每个人的耳边拼命大吼,他们都是听不见。
想要拿起笔,在书本上写下警告的字样,却是被透明波纹阻挡弹开。
既然人类看不见自己,方图南又对着学校里的流浪猫狗大喊求助,可它们也是视若无睹。
一次次承受着“氧气”耗尽,眼前的景象崩塌,痛苦的窒息感抽离。
方图南的希望,渐渐变成了绝望。
又一次触碰了黑色碎片,精疲力竭的方图南,在刚进入时,就几乎已无法喘息,承受不住了。
而这次,正是景羽揣着刀,去台球厅找刘亚峰的时间点。
方图南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景羽的背影,走向吞噬他人生的无尽深渊。
痛心入骨,方图南咬牙。
努力对抗着沉重的窒息感,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但终究,眼前的景象再度开始分崩离析,自己的身体也渐渐抽离。
眼泪情不自禁的涌了出来,方图南用出全身的力气,声若泣血般,对着景羽的背影大吼。
“不要去!景羽!”
下一秒,景羽的步伐停住。
他神情茫然的回头,张望了一圈,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方图南来不及高兴,景羽就又回过了头,从怀里取出让人胆寒的长刀,义无反顾的,继续踏上了命运给他安排的剧本。
方图南也是眼前一黑,无法再继续返回灰白像素点虚空,醒了过来。
正是清晨时分,阳光透过百叶窗折射成光晕,洒在客厅的地面上。
景羽穿着白T恤,蹲在饭桌旁,正在用小电锅煮着些什么。
“你醒了,小米粥马上煮好,先去洗刷吧。”景羽笑道。
“等……等一会儿。”方图南翻过身,背对着景羽,不让他看到自己眼眶中的泪水。
依旧是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都改变不了。
“呼,昨天忘了跟你说了,面试的三个工作都黄了,哈哈,早知道是这样,当初被老板炒鱿鱼的时候,我该是低声下气乞求他的。”景羽嬉皮笑脸道。
“也许……你该是考虑老胖的提议,再或者我来给你想想办法。”方图南擦干眼泪,回头看着景羽。
“兄弟,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景羽打了个响指,笑容十分灿烂。
这么多年过去了,生活的苦,在他的脸上留下许多沧桑的痕迹。
但清澈的眼神,笑起来的少年气,却是从未变过。
方图南鼻酸更甚,连忙把头埋进被子里。
景羽没有发现方图南的异样,低头专注于锅里的小米粥。
“对了,方南,你昨晚重提的那件事,我又想了想。”
“我还是想说,我不后悔,但今早起来后,我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好像……当时我可以做出别的选择……”
景羽顿了下,微微皱起眉头。
“因为我听见了。”
“那时。”
“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方图南双眼瞪大,眼泪在一瞬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