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臣离开后,大殿里只剩下萧璟和顾怀清,没有外臣在场,顾怀清不再受拘束,随便了许多,聊得口渴,就拿着萧璟桌上的茶壶和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跪坐在桌边,慢慢的饮起来。
萧璟看着顾怀清饮完一杯,亲自替他续满茶杯,笑着道:“这是湖州新进贡的白茶,你若是喜欢,回头我让人送一些到你那儿。”
顾怀清摇摇头:“不必了,上回给的大红袍还剩许多呢。”
萧璟又道:“方才朕赐段明臣扳指,你……不会介意吧?”
顾怀清讶然道:“陛下说哪里的话?且不说东西是陛下的,陛下想赐给谁就给谁。陛下给我的封赏已经够多了,又是升官又是赐袍,我都受宠若惊啦,怎么还能不知足呢?再说,我难道是那种小气之人?”
萧璟欣慰的笑道:“到底还是怀清大度,你义父处处想跟锦衣卫争抢别苗头,反倒是你看得比他透彻。”
“义父身为东厂督主,难免要以东厂为先,考虑事情的角度跟我不同。”顾怀清小小的抿了一口茶汤,“不过,段明臣确实是个人才,陛下花点心思笼络他,也是应当的。”
萧璟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揶揄道:“哦?朕记得上回问你对于段明臣的看法,你还说他恐怕名不符实,沽名钓誉,怎么才过了没多久,怀清便对他彻底改观,认为他是人才了?”
顾怀清俊脸微热,辩解道:“之前那么说,是因为我不曾与他共事过,不了解他的为人。”
萧璟敏感的察觉到顾怀清的神情有点异样,再想到方才两人虽然没有什么对话,但眼神之中却自有一种默契,令他有难以插入的感觉。
萧璟敛了笑容,试探道:“怀清对那段明臣,似乎格外不同……”
顾怀清心想,自然是不同的,两人一起逛过花楼,一起打过倭寇,甚至还同榻而眠过,多日的朝夕相处,早已是情感深厚的铁哥们儿了,怎么能一样?
不过,顾怀清自幼与萧璟相处,知道小皇帝看似亲和柔善,实则有些小心眼儿,独占欲也强。他跟萧璟再亲密,到底是君臣有别,萧璟如今已不再是不受宠的皇子,而是号令四方的一国之君。作为帝王,最忌讳臣子结党营私,臣子们私交太好,关系过于密切,对皇权是一种威胁。
于是顾怀清解释道:“我与段明臣一起办案,是比以前熟悉了些,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但说到交情,也不过是君子之交罢了。他那刻板沉闷的性格,跟老古董似的,我才不喜欢他呢!”
萧璟深深的望了顾怀清一眼,方才展颜笑道:“你不说自己散漫,反而怪人家守规矩,都是朕把你宠坏了。”
顾怀清也不以为杵,故意挑眉道:“还说呢,陛下好偏心,都没有送扳指给我,我也很喜欢打猎射箭啊!陛下若是真的宠我,也该赏我一样东西。”
“哦?那怀清想要什么,只要朕给得起,尽管说。”
顾怀清笑得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我只有一个小小心愿,陛下肯定给得起的。”
“什么心愿?”
“我现在好歹也是四品官儿了,却还是蜗居在东厂里头,实在不像样。我想请陛下赐我一座府邸。”
按理说顾怀清的要求合情合理,历来有官位的大太监都有自己的官邸,像万臻的官邸就是先帝御赐的,建得极为奢华。
然而萧璟听到顾怀清的话,眸色却沉了一沉,道:“怀清想离宫?”
顾怀清察觉到萧璟似乎不悦,道:“陛下误解了,我既身为宦官,怎可能脱离皇宫?即使有了府邸,还是主要待在东厂和宫里,随时听候陛下的差遣。不过,忙完一天后,晚上回去,也希望有个自己的家,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布置的房子。”
萧璟听他解释完,脸色略见缓和,道:“怀清说的也是,是朕考虑不周。你看中了哪块地方,想把府邸建在何处?”
顾怀清想了想,老老实实的摇头:“这个……我暂时没有想法,还需慢慢物色。先要陛下允我建府邸,然后我再去找地方。”
建府邸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就算建成了,只要萧璟需要,顾怀清还是随传随到,所以倒也没什么大碍。
萧璟向来宠他,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程度,便点头答应了:“好,朕准了,若是建府邸银子不够,记得跟朕说。”
“银子不是问题,多谢陛下恩准!”顾怀清喜笑颜开,撩起官袍行了一礼。
“好了,这下你满意了吧?”萧璟吩咐人摆上棋盘,“来,陪朕下一盘。”
顾怀清抿嘴笑道:“陛下昨日召见新科状元和探花,同他们下了一整晚的棋,还不过瘾呢?臣那点棋艺,还是不要献丑了吧!”
不久前刚放了春闱,萧璟继位后首次主持殿试,在满堂俊杰中钦点状元、榜眼和探花。有意思的是,这一届的状元和探花都是二十出头的英俊青年,而且均来自书院。
骑马游街的时候,这两位年轻英俊的青年俊彦被围得水泄不通,有胆子大的姑娘甚至将珠花儿绣帕投掷过去,当真是春风得意,风流无边。
顾怀清这番戏谑的话听在萧璟耳中,似乎带着一股子醋意,萧璟心情甚佳,嘴角扬起欢快的弧度,嘴里却道:“他们两位可真是猴精猴精的,跟朕下棋也是难为了他们,既不能赢,也不能输得太明显,真是机关算尽了。还是跟怀清下棋痛快,输赢都无需顾忌,随心所欲,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顾怀清得意挑眉,也不客气,捏着一枚玉石黑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一角:“如若不然,臣怎么有资格当陛下的心腹呢?”
午后阳光正好,君臣闲适对坐,相对无声,唯有棋子落在玉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在大殿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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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臣从宫里出来,到北镇抚司点了个卯,跟锦衣卫众兄弟把皇帝赏赐的二百石米分了,然后骑马返回位于狮子胡同的家。
他刚到家门口,正好碰上他娘亲段云氏从轿子里下来。
段夫人估计是从外面赴宴回来,打扮得格外隆重。头戴金丝狄髻,墨鸦色的发髻中央缀着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底部围一圈儿金镶红宝石花钿儿,耳戴段明臣从塞北带回的金镶玛瑙灯笼耳坠。身上披着嫣红色缠枝莲大袖披风,里面穿梅花暗纹竖领白绫长袄,下面系着一条暗红色绉纱罗裙,裙襕以金线绣芍药纹。
段夫人本就是美人儿,只是平常不喜打扮,这么盛装打扮一番后,端的是光彩照人。她脸蛋生得年轻,却又有一股成熟妩媚的风韵,让不少路过之人都看呆了眼。
段明臣赶紧驱开闲杂人等,上前扶了他娘亲进门,嘴里问道:“娘,今日怎么打扮得这么隆重?”
“唔……定远侯夫人的生辰,邀我过府听戏呢。”段夫人一回到屋里,就一叠声的吩咐丫鬟,“快,快,帮我把头上这些东西卸下来,哎哟,重死了,脖子都要压断了!”
段明臣暗暗好笑,他娘亲在人前是端庄贤淑的贵妇,到了家里却完全变个样子,怎么舒坦怎么来。
段明臣对丫鬟说:“你下去吧,我来伺候娘亲。”
段夫人在外面赴宴喝了两杯,此时有几分醉意,绵软无力的倚在儿子身上。
段明臣扶着段夫人,闻到她娘身上淡淡的酒气,皱眉道:“听戏就听戏,怎么还喝上酒了?”他娘这么花容月貌的,喝多了被人占便宜怎么办?
段夫人柳眉一竖,没好气的斜了儿子一眼:“你以为我喜欢跟那些个笑面虎应酬?还不都是为了你!”
段明臣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知道他娘的心病,心中不免愧疚,那些豪门贵妇最是势力,他虽然是三品大员,可是到底根基浅家底薄,他娘在外面恐怕少不得受人冷眼。
段明臣有点心疼她娘,无奈的劝道:“娘亲何必为了我委屈自己,缘分这种事情本就是上天注定,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强求也无用。”
段夫人看着穿上蟒袍越发器宇轩昂的儿子,摸了摸儿子的侧脸,眼中涌起自豪之色:“说的也是,我儿这么英俊不凡,何患无妻?都是他们没眼力,不识货,哼!”
在母亲眼里,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最出色的,段明臣却被他娘夸得赧然,脑中却浮现起另一个穿着大红官袍的俊逸身影,他娘亲是没见过顾怀清,那样的人才称得上英俊不凡,让人一见难忘。
段明臣手法熟练的替段夫人卸妆,一样一样的摘下首饰,整齐的放在梳妆台上。段夫人这套金镶宝石头面是她的陪嫁品,精美贵重,然而毕竟有些年代了,边角有些磨损,色泽也不那么鲜丽了。
段明臣仔细回想,娘亲好像就只有这么一套拿得出手的头面,女人都是爱美的吧,他娘亲这么美,却没什么像样的首饰,他不免一阵自责和心酸,说道:“娘,儿子刚得了一笔赏赐,回头我让人给你打一套新头面。”
段夫人摆摆手:“娘又不是小姑娘了,要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作甚?还是给你留着吧。你不知道啊,这年头物价飞涨,娶媳妇儿可要花一大笔钱,咱可不能寒酸,让人瞧扁了。”
唉,又来了……段明臣无奈的扶额,他发现只要跟他娘说话超过三句,就会演变成变相的逼婚,实在心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