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一口地道的冀北本地口音。
不过与普通话其实并无太大出入,稍微改变一下口音上的发音高低,也不难听懂。
诺阳走到大爷身旁也蹲下,先掏出烟,递了一根过去。
紧接着,他拿出证件放在老人眼前。
“大爷,我们是公安局的,请问您认不认识楚长冀啊?”
老人接过烟,放在眼前瞅了瞅。
嚯,大牌子,听说一包就要好几十哩。
不过大爷并没有抽,而是把烟夹在耳朵上,依旧抽着旱烟。
他定睛看向眼前的警员证。
其实他识字不多,不过警察二字和醒目的警徽,他还是晓得哩。
于是他连忙回答道:“哎呦,是警察同志啊,你说谁?
楚长冀,奥,就是楚家那小子吧,认得,怎么不认得,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哩。”
诺阳微微一笑,收起证件,同样点着一根烟,陪着大爷吞云吐雾。
诺阳还不忘抛给身后的席安一支。
席安并没有一起蹲下,学着大爷把烟夹在耳朵上,双手插兜,打量着村中景象。
诺阳开口询问道:“那大爷,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楚长冀的事情啊?我们有些事想要了解一下。”
老人闻言站起身,拍了拍裤子的灰尘,领着二人进了自家院子。
院子并不大,和大多数农家小院一样,不过却被打理的井井有条。
竟还有一处花卉,里面的花开的姹紫嫣红。
老旧的打水机还是以前那种水杆,需要人力才能从地下打出水来。
正堂大门开着,除了一些老旧的红木家具外。
正中央还供奉着一座菩萨,香炉中还有淡淡的烟雾弥漫。
老人让他们在院子中坐下,又端来了两杯茶水。
老人这才也坐下,吧嗒着旱烟开口说道:“楚小子不是去外省当老师了吗?怎么你们来打听他做什么?”
诺阳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他死了。”
老人吧嗒旱烟的手一顿,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死了?咋个就死了,楚小子年纪轻轻的,出啥意外了这是?”
诺阳有些抱歉的摇了摇头。
“大爷,这我不能说,属于我们内部机密。”
老大爷叹了口气,又吧嗒起了旱烟。
不过这次格外频繁,一口接着一口。
“哎,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娃,才几岁大他爹娘就死球咯,一直跟着叔叔婶婶生活,索性他叔叔婶婶也没有娃子,把他当成亲儿子养。
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也算能吃的饱穿的暖,后来更是为了供他上大学,那一年到头的,他叔叔婶婶可都没少努力干活,挣的都是血汗辛苦钱。”
大爷摆摆手,拒绝了诺阳又递过来的香烟。
他把耳朵上夹着的那根放进嘴里,在旱烟锅上点着。
老人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捏着香烟嘬了两口。
这才继续说道:“这后来啊,可算是熬到头了,楚小子在咱们县城里当了老师,虽然没有多挣钱吧,可到底是个文化人,老师也是个体面的职业。
眼看着就要苦尽甘来,好日子就在眼前了,谁知,谁知道楚长冀叔叔和婶婶去年也过世了,哎,命苦啊命苦。”
席安眼神微眯,去年?
之前听肖玉琴的讲述,楚长冀自己说的是,守孝一年后,去年才来的临凤。
那按照他的说法,他的叔叔婶婶应该是前年死的才对。
诺阳询问道:“他叔叔婶婶怎么死的?”
老头叹了口气。
“好像是死于煤气中毒,哎,应该是做完饭忘关煤气了,那天刚好楚长冀去镇上参加教师会议,不在家,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两口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席安听闻此言后,若有所思。
诺阳眉头紧蹙,“那楚长冀还有没有别的亲人了?”
老人摇摇头说道:“楚长冀父亲就他叔叔一个兄弟,他叔叔又没孩子,楚小子算是楚家的独苗了,现在这唯一的香火竟也断了,怕是老楚头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诺阳有些无奈,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抿了一口。
劣质的茶叶味在舌尖弥漫,苦涩如同心中一般。
席安突然开口了。
“老人家,楚长冀跟他叔叔婶婶关系怎么样?”
老人有些不明就理,“很好啊,他叔叔婶婶可是把楚长冀当亲儿子看的,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串门,看到已经十几岁的楚小子还跟他叔叔一个被窝哩。”
席安眼神晦涩,似乎明白了什么。
“喔,那他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劣质的烟草味又弥漫开来,竟是老人把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烟摁灭,小心翼翼的放好,又吧嗒起了旱烟。
老人见两人都在看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这烟好是好,贵,就是不够冲,不够劲。”
席安淡然一笑,贵就是好吗?
老人喝了一口茶水,眼神望向已经日渐西沉的天空。
残阳如血,天边的云朵都被染成淡红色。
老人回忆着说道:“楚长冀父亲比他叔叔多上了几年学,后来出去打工认识的他母亲,再后来回老家结的婚,这才有了楚小子。
他叔叔辍学的早,早年间是个挺不务正业一人,游手好闲,整天跟着一帮流氓混混厮混。
后来可能是长大了吧,结了婚后就收敛很多了,不过跟他媳妇关系并不是多好,结婚好几年他媳妇的肚子也不见动静,俩人还时常争吵。”
“直到楚长冀父母因为车祸离世,虽说大家伙都猜是因为那笔不算小的赔偿,他叔叔才肯收留楚长冀,而不是送到孤儿院,不过对楚长冀确实不错,脸上也多了些笑脸,跟老婆的关系也缓解了些。”
席安想着事情,不再开口。
诺阳又跟老人闲扯了一番,眼看天色已晚,就准备离开了。
诺阳拒绝了老人要留下吃饭的好意,开车准备去镇子上找家宾馆先住下。
诺阳在后视镜中,看到席安一脸神游物外,禁不住开口询问道:“明天是先去找楚长冀前女友还是去他以前的学校?”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还要自己去找人。
让安定警方给楚长冀那个前女友打一通电话,直接请过来一趟,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只不过诺阳深谙为政之道。
欠人情不算什么,不过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欠别人人情,就太不值当了。
更何况还是他诺大公子的人情?
席安摇摇头,给出了一个诺阳意料之外的答案。
“明天先去找楚长冀叔叔年轻时,一起厮混过的那几个小混混。”
“啊?”诺阳一头雾水,不明白席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诺阳皱眉询问道:“去找那些人做什么,他们与楚长冀又不相识。”
席安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
道路旁栽种的树木接连成排,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隐约可见远处的农田里,还有隐约的灯光亮起。
有勤劳的农人趁着夜色给地里的庄稼浇水,期盼来年收成能更好一些。
席安若有所思的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楚长冀为什么会有恋童癖?”
不等诺阳回答,席安自问自答,喃喃低语。
“人的喜好性格,都跟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和遇上的人息息相关,就好像原本只是一张白纸。
因为童年时自身思想不够完善,总是不由自主的跟随、学习身旁亲人的言行举止。
直到他们再大一些,遇上更多的人,这张白纸就会被涂上各种各样的色彩,或好或坏的嗜好癖好。
古人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席安点上一根烟,食指中指夹着香烟,动作优雅而潇洒。
淡蓝色的烟雾从他口中缓缓吐出,席安眼神清澈。
“不过,至少身边最亲近的人影响更大一些,就算长大后与亲人的性格观念再不同,可内心深处,总会残留亲人曾经栽种下的种子。
将来再遇上些什么事,种子就会生根发芽,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诺阳只是倾耳细听,若有所悟,嘴角隐隐带着一丝笑意。
这样的话语已经三年都没听到了,如今熟悉的感觉终于又回来了。
诺阳不由得接着席安的话,往下说道。
“所以你在猜,楚长冀的恋童癖嗜好是来源于他的叔叔?”
席安淡淡的嗯了一声,眼眸中蕴含着深沉,如夜色一般漆黑。
诺阳再问道:“就算是他的恋童癖来源于他叔叔,可这跟我们要调查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席安笑问道:“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变成一个替天行道,惩恶扬善的大侠呢?”
诺阳一边开着车,随口回答道:“武侠小说里的那些个大侠,不都是古道热肠,忧国忧民的大好人嘛,嗯心底善良,为人正直。”
席安又笑了笑,歪了下脑袋,“那你知道佛家顿悟一说吗?”
好似又是自问自答,不等诺阳回复,自己接着说下去。
“佛家的顿悟讲明了点,就是我们常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浪子回头金不换。
所以我刚刚突然在想,你说会不会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突然就良心发现了,想痛改前非,顺便为人民群众除恶扬善呢?
或者是他的子嗣,某一天得知了父亲以前的种种恶行,而那个孩子又恰好是大侠心肠,不忍对父亲下手,只好杀那些恶贯满盈的坏蛋来替父亲消弭罪过?”
诺阳有些目瞪口呆,嘎吱一下把车停在路边,扭头看着席安楞楞无言。
席安被他异样的眼神看着,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我可没有断袖之癖。”
诺阳哭笑不得,没好气的说道:“说的好像我有似的,就算你长的再好看也是个男人,我对你没兴趣。
我只是好奇你这脑袋瓜怎么长的,这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你都想的出来?偏生我觉着还有些道理。”
席安接过诺阳递来的香烟,又学着大爷将烟夹在耳朵上,淡淡的回答道:“电影小说看多了,反正我也不是警察,就是给你出出主意,听不听信不信都在你。”
诺阳无奈的扭过头去,把车窗摇下一点,嘴中叼着烟重新发动车子。
心中暗自思忖着席安刚刚所说。
没多久便回到了镇子上,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
找了一家看上去装修还算整洁干净的宾馆,开了两间房。
席安回到房间洗了个澡,便倒头就睡。
昨夜本就没休息好,加上今天脑子一刻不停的运转不休,想象,假设各种可能性,实在是太耗费心神。
隔壁房间的诺阳同样冲了个澡,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后,并没有急着睡觉。
他从包中拿出一本记事本,搬了个椅子在窗户边坐下。
一手拿笔一手夹着香烟,翻开记事本。
记事本很厚,诺阳不管在哪,都会随身携带着。
前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很多页,仔细打量全是蝇头小楷,凌乱又纷杂的线条。
三年来,诺阳每逢遇上命案,无论案件的复杂程度,就算凶手早已经投案自首,他还是会在本子上原原本本的记下案子详细。
比如凶手的作案动机,作案手法,作案时和作案后的心里路程,无一例外全被他记录下来。
诺阳从小到大都不觉得自己是天才。
尽管出身的家族在国内位高权重,可他身上却没有那种纨绔气焰,有的只是沉着稳重,让自己尽量不会行差踏错一步。
没有别人聪明,那就比别人更加努力,特别是遇上席安这尊妖孽后,更是如此。
他时刻谨记父亲语重心长的一句话。
无论做什么事,想要做好,那就要多去看,多去想,等到自己觉得吃透了,再去做,不然只会是徒劳无功。
所以诺阳从警校开始,直到毕业后参加工作,一直勤勉努力,翻阅各种档案。
特别是老警员们写的结案报告上用的刑侦手段,破案思路,对线索的理解,等等等等。
旁人或许只看到了他三年来的步步高升,却根本没有人会知道,有多少个深夜,别人已经进入梦乡时。
诺阳如同今晚一样,坐在窗户边,手中拿着记事本,绞尽脑汁的想象各种可能性,梳理各种繁杂琐碎的线索。
他只有手中的烟,和笔,加上一本记事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