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还是燕庄王十七年二月暮。
地处魏国东北方的蓟城仍旧天凝地闭,雪虐冰饕,轻易间就能栗烈觱发,堕指裂肤。(栗烈觱发,意为天气非常寒冷。出自《诗经·豳风·七月》,原句为,“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在小七的记忆里,即便是魏国最严寒的时候,也从没有过这般冷呀,南国的血肉之躯哪里能熬得过这北地雪窑冰天的夜晚呐?
那人身后的虎贲军已一左一右押住了沈宴初的双臂,裴孝廉三两下便拽下了那厚实的貂皮大氅。
兰台什么都有,最不缺的大抵就是麻绳了。也许是早就备好了吧,此时的裴孝廉将沈宴初的双臂缚在了身后。
那莽夫是兰台公子的左右手,从来跟随左右不怎么离身的,方才还对魏宫来人瞠目拔刀,此时自然毫不手软,那一双适才拥过她的手臂此时被五花大捆,捆得老牢牢实实。
她的大表哥并没有一声告饶,亦没有低头弯腰,头也没有回,只是大声笑道,“小七,你瞧,大表哥的话从来都没有错。”
小七心头一痛,慌忙将窗子掩紧。
但大表哥的声音仍旧破窗而入,“一个残虐弑杀的暴君。”
这厢话音一落,那厢啪得一声极响。
小七一激灵,险些低呼出来。
回过神来复又“吱呀”一声推开了窗子,才见兰台的人放下巴掌,魏宫的人往一边踉跄晃去。
啊!
兰台的人打了魏宫的人。
魏宫的人勃然成怒,自齿缝间一字一顿地迸出了两个字来,“许瞻!”
月色下兰台那龙章凤姿的人胸口起伏,抬手捏住了那松骨鹤仪的下颌,薄唇一勾,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冷冷然笑道,“沈晏初,你若不是魏公子,这张搅弄是非的嘴我早就给你削去了!”
看不清魏宫来人的神色,但料想必是凝眉蹙额,十分不悦。
因了他亦是声腔冷峭地说了一句,“兰台气数已尽,许瞻,今日之辱,他日必十倍奉还。”
是夜这一巴掌,叫这连襟二人撕破了脸皮,连装一下都不肯了,什么“郎舅”,什么“妹婿”,这些虚头巴脑的称谓,在国家利益面前就如纸糊的一般,丝毫也不值一提。
兰台的人波澜不惊,那指节分明的手仍旧在魏宫来人的颌上拿捏,似打量到手的猎物一般,“你先想想,还回得去魏国么?”
小七心下难过,兰台若不放人,大表哥是回不去的。大表哥回不去,她便也回不了家了。
她的大表哥啊,看似温润如玉,实则亦是骄傲入骨的人呐,此时在兰台竟受了这般折辱。
她真该冲到外面好好地哀求兰台的人,哀求他不要再为难大表哥了。可她莫名地害怕,可恨自己竟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对兰台的人有一种近乎天然的畏惧。
满心都是那句话,“小七,你瞧,我说他是个残虐弑杀的暴君,你信与不信?”
魏宫的人好一会儿竟没有说话,冻得僵直的沈淑人已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小七鼻尖一酸,滚下泪来,夜色里怔怔地掩紧了窗子,不忍再看下去。
魏人在兰台轻若鸿毛,是一文也不值的。
隔着窗子,尤听见魏宫的人道了一句,“许瞻,你待我兄妹如此,我又怎会待你妹妹好呢?”
是了,这世间因果,报应不爽,是天理昭然。
也听见兰台的人笑,“阿蘩是燕人,再不会去魏国了。”
魏宫的人道,“章德是我夫人。”
兰台的人冷着,“沈宴初,你不配。”
就这么三个字,竟叫魏宫的人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是不配吧?
他一向只叫“章德”,是连“阿蘩”都不肯叫一声的。
但若真拿章德公主当作夫人,今夜在茶室又怎会想要亲吻姚小七?
外头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那两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又听见一阵躁动,这躁动里无人说话,不声不响,而那杂乱又沉重的脚步声却离这茶室愈发地远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在兰台就好像一个异数呀,心中是万般烦恼事,但若说到底有什么烦恼,却好似又空空荡荡的说不明白。
听得那人脚步声近,她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仓皇拉紧了木纱门,可恨门上并无一把锁,好使她将门锁紧,不使任何一人穿房入户。
那脚步踩着青石板迫近了茶室,继而踏上木廊,外室的门被轻而易举地推开,小七眼跳心惊,随着那脚步声七上八下。
那人的影子打在了内室的门上,高大大的,黑压压的,要不是有这道门隔着,那黑色的影子必将把她蜷成一团的身子吞噬个干干净净。
一个待魏国的公子、待自己的夫人都如此绝情的人,又会怎么待她呢?
她心惊胆战,不知该藏到哪里,一双手死死地抓紧木纱门,生怕那人破门而入。
木纱门陡然一动,险些被人推开。
小七心头一跳,眼里迸出泪来,心里祈求那人不要进来,也祈求这一夜快些过去。抓在门上的一双手因过于用力,故而也指节发白。
那只小狸奴与她一样害怕生人,此时躲得连个影子都瞧不见了。
门外的人声音沉沉,命道,“小七,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