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聚郁的青烟从黑暗中升起。
朱蒂眨了眨眼睛,还是看不清那柄古老的手枪是何时出现在男人手中的。
她只知道,那名惯用刀的杀手率先掏出枪指向了那个男人。
枪响了,但死的不是他。
那是一柄柯尔特M1873,握在一只沉稳有力的手中,枪身隐藏在中年人的腰侧,他在电光火石之间掏枪,左手轻捷而准确的拍击击锤,不加瞄准的射击。
这是二十世纪的末尾,这只本该出现在上世纪,握在骑马剽行的悍匪和赏金猎人的手中的古老手枪,又一次证明了它的可靠和威力。
“看起来你们遇上了麻烦。”
中年人抬起眼睛,朱蒂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像是刀锋一样锐利。
他从病号服的胸前口袋中掏出一张丝绸巾帕,细心地擦拭着枪身,接着用手推动着轮椅的传动轮,轮椅骨碌碌的滚过地面,他来到死去的杀手面前。
黑红色的窟窿赫然出现在杀手的脑门上,那双睁大的眼睛映着隐约的目光,瞳孔依然扩散开来。
中年人拉起杀手的衣袖,露出了他手腕上的独特纹身,眼眸中泛起了一丝异色。
‘信号旗’特种部队的独特标志。
“果然,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他看着因为脱力而重重倒在地上的安德鲁.卡梅隆和挣扎从地上站起身的朱蒂。
“你们是什么人?”他的语气非常的平静,发问道。
“我是一名FBI探员。”她低下头。
朱蒂想了想要不要表露身份,但眼下他们没有任何值得凭借的事物,也就只有联邦调查局雇员的身份拿得出手。
“哦...”中年人抬起下颌。
“难怪。”
朱蒂想起了什么,强忍着浑身的剧痛,冲进了内侧的病房。
还好,搁这一层玻璃,詹姆斯.布莱克还躺在无菌病房里,从医疗器械的荧幕的显示的脉搏来看,人并没有什么大碍,并没有受到波及。
她返回病房时,安德鲁.卡梅隆已经爬起身来,一番殊死搏斗加重了他的伤势,在垂死挣扎时人的求生欲会钝化疼痛的感觉,但眼下他扶着门框吃力地喘息,好似被肋骨处传来的剧痛抽干了浑身的力气。
那个中年人已经返回了自己的病房,朱蒂很想问问他的身份,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细想之下也许对方的本意并非是想要救下他们,只是处于自己的安危而发起的本能反应,即使警方问询这样的状况也属于正当防卫。
但这样惊人的枪手,为什么会住在这样一家医院里,实在很让人感到好奇。
“孩子,可以来帮帮我吗?”
她突然听见对面的病房中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她惊愕地看着对方正在有条不紊的收拾着病房中的一切,好像正准备离开这里。
她走进那间病房,第一次带着平静的目光审视这里的一切。
这里简直像是一个老艺术家位于塞纳河右岸的公寓一隅,中年人看起来非常热爱书籍、以及博物学,墙上悬挂着一幅幅装裱精美的画作,靠墙的黑橡木摆着一些搜罗自各地的稀奇雕像和珍贵矿物标本,再加上书架上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古书,以及许许多多她不认识的物件。
这是一间宝库,她想着,单纯从外行人的眼光去赞同。
但中年人好像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微笑着看向朱蒂,脸上带着一种上了一定年纪的人对于力有不逮的事情无法独立完成时特有的歉意。
“能帮我把书架顶端放着的那个长形皮包拿下来吗?”
朱蒂点了点头,但拿下那个皮包需要踩在中年人那张考究的书桌上,她迟疑了一下。
“没关系,反正我也要离开了。”中年人和蔼的笑笑。
“您要走了,是因为我们的事情吗?”
对方摇摇头,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映在昏暗的光下,这起突如其来的事件使得她不小心撞碎了这扇单薄的病房门,却没想到造成了对方如此大的困扰,迫使他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
朱蒂有些内疚,但中年人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的留恋。
“当然不是。”
他看起来轻松且释然,像是被困在囹圄中野兽,终于了重获新生。
“我只是在这里待得足够久了。”
她的手触到了那只修长硕大的皮包,入手时沉沉的重量和皮质下坚硬的触感让她隐约猜到了其中盛放的物体。
“谢谢。”
中年人打开皮包,眼睛似乎一瞬间锋锐了起来。
皮扣解开的瞬间,其下露出长短不一的各式枪械,枪口塞着夯实的油纸团。
他坐在轮椅上,不需要借助光线就能迅捷的检查枪械的零件,他一一的拆解、清洁、调试这些枪械,最后将他们组装在一起。
是的,他们,就像是老友重逢。
“你们也该早点离开这里了。”
中年人从床底下拽出一个沉重的包裹,拉开拉链后露出分门别类码放的整整齐齐的各式枪弹,一一填入。
“这些人通常不会只发动一波袭击,如果他们发现你们没死,下次会派出更厉害的家伙来。”他说道。
这间医院确实不再安全了,就如这个人所说,对方可以发起一次袭击,自然就可以发起第二次,今晚如果不是来的人是个猖狂而轻率的家伙,恐怕她和卡梅隆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死了。
但该将詹姆斯转移到什么地方呢?他刚刚从死亡线上抢救下性命,一旦在转移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很可能即便不因刺杀身亡,也可能因为伤口状况恶化而死于非命。
“您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朱蒂提议道,她本能的觉得中年人是个正直而可靠的人,至少对他们没有恶意。
而且对方的双腿貌似不能移动,一个独身而双腿残疾的人,在凌晨的夜色中又该去往哪里呢?
“我?”中年人挑眉。
“你们现在的境况很危险,但如果你们跟我在一起,只会让你们的处境更危险,我会告诉你们怎么平稳的离开这间医院,首先你们需要找一辆救护车,就在...”
他详细地向朱蒂和卡梅隆简述了沿着什么样的路线离开,仿佛这座医院的整个建筑剖面图就在他的眼前。
“可是您的腿,我是说...您帮了我们,我也应该帮帮您。”朱蒂说道。
“没关系的。”他已经离开了,对屋子里的收藏没有任何的留恋。
眼中流露着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心想。
有个可恶的小家伙为了阻止他离开这间医院,悬赏了五百万买他的命。
哦对了,是每一颗射入身体的子弹,价值五百万。
只是有一个条件,只能在这间医院的外面动手,否则就能成为他的目标。
只要他离开这家医院,就会有无数双饥渴的眼睛盯着他,磨牙吮血,饥肠辘辘。
好在,他也很饿。
......
夜色在黎明前挥出了最浓的一笔墨色,天际昏沉而寂静。
这座庞大的城市熄灭了大部分的灯火,此时也显得有些萧索。
伤痕累累的道奇charger疾驰在布鲁克林大桥上,车内无人说话,只有低沉的呼吸和车轮沙沙的轻响。
神代清嗣握着方向盘,感觉眼皮像是灌了铅,操纵着方向盘的手也有些酸痛无力,他猛地挑起眉毛,绷开了眼皮,视线前的一切清朗了一些。
“看起来你很累了。”有人在身边说。
“我不累。”神代清嗣语气不善,下意识地否认。
他最终还是没将艾玛重新关回后备箱中,而是选择将‘管家’牢牢地捆住,塞了进去。
其实选择往他的动脉里注射一定量的麻醉剂会更加稳妥。
但考虑到麻药在手术中的镇痛作用,会影响到拷问的效果,肉体的疼痛是刑讯中必不可少的。
他谨慎的握着方向盘,就像是一个初次开车的司机,尽力保持着车辆和路面的风格线保持着平衡。
看我开的多好,他这样想到。
但他随后又意识到,这样子实在有些傻气。
就像是一个喝醉了跌跌撞撞的人,非要说自己还能再灌二两,撒开了搀扶的手去前方迈大步一样。
他很累了,本就没什么可隐藏的,只是因为这辆车里还有别人,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
“我真没有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艾玛.赫瑟细碎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她靠在副驾驶座,开着一线窗户,总有些细碎的棕色头发飘到他这边。
“那都是你自找的,不是吗?”
神代清嗣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这么生硬,但就是脱口而出。
“你会把今天的情节写成小说吗?”
艾玛沉默了一会,好奇地问道。
“不会。”神代清嗣瞥了她一眼。
“为什么?”艾玛好奇地问。
“因为我不喜欢棕色系头发的女角色。”神代清嗣随便想了一个理由呛回去。
“那我可以给你拍张照片吗?”她又说。
“我想留个纪念。”
“不可以。”
神代清嗣又拒绝,看了看自己浑身的血迹和灰尘,嘴里还叼着一根扭曲的烟。
“我觉得,你现在有一种丧家之犬......啊不,颓废的美。”艾玛.赫瑟说道。
“是吗,你可真是会形容。”神代清嗣已经累到生不出气来了。
“我也同样不喜欢嘴毒的女角色。”
“但你也算是一个公众人物吧,签售的时候也会有很多记者给你拍照。”
“你见过我这样浑身沾满血去暴露在公众眼光之下吗?”
神代清嗣扯了扯嘴角,他不想和女记者多聊,于是打开了收音机。
凌晨这个时间段的广播节目要么是一些放着低沉老歌的音乐电台,要么是一些讲着各种荤笑话给夜班的人解闷的娱乐电台。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正经播新闻的午夜电台,还充斥着浓浓的立场倾斜。
无底线的吹捧,无底线的攻讦。
无它,今年是1995年。
到了明年,四年一度的美国总统大选就将展开角逐,驴子和大象早在中期选举时就已经撕得头破血流了。
现在年关将近,更是骂仗不断,互揭老底,彼此恨不得把地方狗脑子打出来。
新闻中说:近日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总统选举人要在纽约世贸大厦举行一场新闻辩论会。
估计到时候纽约的安保等级又要往上提,这必然会对他造成不便。
“有啊,比如那座白房子的主人。”
艾玛好像突然有了灵感,很认真的说。
“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国度,从外面看时宏伟而壮丽,好像里面蕴藏着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走近时却能感觉到血腥和尸体的腐臭...”
她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而神代清嗣不喜欢听她说话。
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冲突让她产生了我们是‘同伴’的错觉,此刻她突然想起原本就是她将眼前这个人牵扯进来。
对方没有开枪杀了她,只是因为她身上有他需要的信息。
车行至布鲁克林大桥的中程,夜色下的大桥像是一条横亘在伊斯特河之前的铁龙,远方的自由女神像在射灯下散发出莹莹的蓝光。
就像是恶龙的巢穴,神代清嗣在心中对艾玛的言论,点评道。
......
哈德逊河畔,汽修厂厂房的铁门发出咯吱吱的响声,道奇charger缓缓驶入其中。
厂房中的白炽灯渐次打开,仿佛在欢迎着他的到来,这里到处都充斥着冰冷的钢铁气息和挥之不去的橡胶轮胎味。
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给他一种安定,一种家的温暖。
他离开这里的时间不算久,只有短短两天。
这短短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完全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一个更复杂的旋涡正在海面下酝酿。
车缓缓的在空地上停下,神代清嗣打开车门,踩在地上的时候他一趔趄,脑海中出现了晕眩的感觉。
但他没有浪费时间,马不停蹄的打开了后备箱的门,从其中拉出了被绑缚成粽子似的‘管家’。
今天他带回来的两个人口中,都可以掏出一些他感兴趣的东西。
他决定先行拷问这位神秘的‘管家’。
临走时,他不忘将艾玛带到了一个空闲的房间里,将她带进去,上了锁。
“不要乱动,不要乱跑,不要乱摸。”
他简单地说道。
......
煞白色的灯光照在‘管家’的脸上,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椅子上。
他望向对面,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像是某个仓库的角落中,他的面前放着一张脏兮兮的桌子,上面空无一物。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一个身材高大的蓝色影子挑起不远处门口的胶帘,他穿着雨衣似的防护服,头上带着无纺帽,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缓缓地走了进来。
他是要做什么?‘管家’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神代清嗣慢悠悠的晃荡过来,缓缓地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子上,口罩下的嘴不断地翕动着,他在嚼着某种刺激性口味的提神口香糖。
至于他为什么戴口罩,当然不是因为怕什么传染病之类的。
而是害怕有时拷问过火了,血溅在自己嘴里,况且人在疼痛中大小便失禁之类的,是常有的事。
“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盯着‘管家’,开口说道。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懂吗?”
说着他将托盘上的器械和桌子后面的一些物件一一摆在桌上,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一把指甲钳、一把手术刀、一把射钉枪、一把锯子、一把拔钉锤...
最后他走到角落里,拍了拍矗立在那里的一个大家伙,绞肉机。
“不管我问你什么,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一个个试过去,让你尝尝鲜。”
‘管家’愣在了原地,随后点了点头。
“好的。”
神代清嗣向他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随后,他拿起一卷胶带,封住了管家的嘴,沉闷的呜呜声被封锁在胶带下,只露出一双目眦欲裂的眼睛。
不是拷问吗?你封我嘴干嘛。
“我们从最大的开始。”
他听到神代清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