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赤井清冷的声音在高旷的空间中回荡,他向着厂房深处缓步行走,适时地避开缝隙中落下的雨滴,他好奇地打量着高台上的男人,以及蜷缩在栏杆边,被揍得看不出人样的不明物体。
他眯了眯眼睛,脑海中回想起无数的画面。
几乎能够确定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在一次次对决中对方总是快他们一步,像是一只陡然出现在森林中的野兽,一次次弄坏护林员精心设置的捕兽夹和陷阱,再偷吃掉陷阱上的饵食,他们望向荒莽的丛林,能够听见它得意的吼声,却察觉不到踪迹。
而相逢又太突然了,转过岩石,绕过溪水,野兽就傲立在山岩上,与猎人对视。
神代清嗣沿着金属阶梯走下高台,赤井惊讶于他的样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凶狠的罪犯,线条明晰的脸反而带着些冷冽的英气,倒是很符合警察或是探员的气质。
“我叫神代清嗣,是个写小说的。”
神代清嗣眨眨眼,手也如赤井一般插进了口袋,两人的距离在沉默中越来越近,最终在相距五米的距离停下。
“那您怎么称呼?”
“FBI探员,赤井秀一。”
雨似乎下的更大了,密密麻麻的雨点从顶棚的缺口上落下,倾泻在他们之前的低洼地面上,两人像是隔着雨中的水潭。
严肃而冷厉的FBI探员挺直了脊背,黑色风衣被肌肉撑出坚硬的棱角,整个人的气质像是一柄凌然待斩的剑。
神代清嗣没有必要隐藏自己的真实姓名了,他的面部没有经过任何伪装,凭借联邦调查局的能力,不用24小时就可以检索出他的所有信息。
可以肯定的是,赤井来这里的目的一定不是为了那个杀人魔,他的目标就是自己。
是那个地方露出破绽了吗?
他不这样认为,更不认为赤井掌握有足以缉捕他的证据。
而这里是美国,是一个法治国家,至少明面上是。
只凭怀疑,赤井当然没有证据逮捕他,这不符合程序正义,但就像他说的,赤井有权请他回去协助调查另一起案件。
因此他很坦然,眼下他只有两条路可以选,逃走或是。
杀掉这位棘手的探员。
‘海伦娜’手扶着栏杆蹑手蹑脚地走下来,小心翼翼地跟在神代清嗣身后,神代清嗣悄悄摆摆手,示意她站到一边。
不得不说贝尔摩德的伪装技巧和演技都是大师级,到目前为止神代清嗣都对她的身份没有任何的怀疑,当然一定的原因是因为赤井给他的压力,使他没有空去仔细观察她。
而贝尔摩德则观察着赤井,神色中带着柔弱女生受到惊吓后的卑怯,静静地等待着杀死赤井的时机。
“徒手殴打连环杀人犯的小说家?”
赤井挑挑眉,他不介意跟这个有意思的对手聊几句,同时拖延时间。
“事实上,我写的都是些惊悚的犯罪小说。”
神代清嗣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创作者总是会有灵感枯竭的时候,每当这时候,我们就需要从外界汲取灵感。希区柯克说:要给读者快感,如噩梦中醒来般的快感。”
“还有什么比在雨夜魔窟中的杀人魔,更能让读者有噩梦般感觉的素材呢?”
“是这样啊。”赤井喃喃道。
“或许我也能给你一些素材。”他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轻声说:
“一个月前,我奉命调查一桩凶杀案件,其中一个死者名叫尼克.罗比,与他死在那间伪装成养鸡场的据点中的,还有他的十一个手下。我还没有走进那里的时候,老远就听见了警犬高亢的吠叫,狗这种东西归根结底是从狼演化而来,血腥味总是会引起它们的兴奋...”
“那扇铁门很沉,推开的时候会有簌簌的血痂往下掉,整整十一具尸体就躺在里面,污血漫得到处都是,那气味聚郁在里面很久了,像是在酿酒。一条蟒蛇圆滚滚的睡在巨大的玻璃缸里,满足的消化着它的晚餐,第十二具尸体就在它的胃里,被消化成一团粘液的尸体的体内又有一张卡片和一枚硬币。”
赤井饶有意味的看着神代清嗣,希望从后者的脸上看到一丝有意思的神情。
自得?逃避?回忆?
犯人面对自己的履历都会有一些独特的表现,但后者面无表情。
“让我想起了一种名叫俄罗斯套娃的玩具。”
“蟒蛇的胃液,腐蚀性很强吧。”神代清嗣提出了一个颇为学术的问题,他示意道:
“你的故事似乎还没讲完。”
“还要再讲吗?”赤井问道,他冷笑着看着对方,小说家的臂膀轻轻晃动,骨骼发出咯咯的爆响,那是发动攻击的讯号。
“不了,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反派死于话多。”
神代清嗣盯着赤井。
“你的故事很精彩,但花费时间听你讲故事,你也许可以等来增援,而我只有孤身一人。”
“你的意思是,认罪了?”赤井愣了愣,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可以这样理解吧。”
“Good。”赤井打了一个轻快的响指。
“见义勇为的事迹将大大有益于你的律师在法庭上的发挥,也许法官可以慷慨地从你几百年的刑期中减去几十年。”
神代清嗣笑着,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很平静,没有任何暴戾或是惊恐之类的情绪波动。
“那袭警呢?”他问。
赤井凝神静气,看来双方都表明了态度,没得谈了。
锋利的劲风撕开了神代清嗣的皮肤,子弹划过脸颊的瞬间仿佛整个脑颅都跟着嗡鸣起来,预示着这不是谦和有礼的骑士决斗。
骄阳下背身而立各退五步的西部式决斗永远只存在于带着口簧琴弹声的背景音乐中,只在塞尔吉奥.莱昂内的电影中找得到。
两个没有武德的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暴起,以不高于20ms的速度拔枪射击,黑色的衣摆在风中急振,硝焰跃出枪口的火光在黑暗中炸开,两团模糊的黑影在高速运动中一边接连开枪,一边伏低、翻滚、扑跃,准星寻找着对方的致命部位,但击发后往往又慢了一瞬。
神代清嗣的后背在粗糙的地面上狼狈的滑动,滚入一处角落中,他左手的手电打开了一瞬,照在方才赤井站立的位置,随即抽身而走,潜入了另一处隐蔽所。
灯光照过的地方,珠帘般的落雨敲打在地面上,将一缕聚郁的猩红色打得粉碎。
在昨夜的厮杀中赤井险些杀死了他,但这次是他更胜一筹,在赤井射出的子弹擦伤了他脸的时候,他的子弹钻进了赤井的肩膀,那抹新鲜的血迹就是证明。
眼下赤井的身影也消失了,视线里没有任何可疑的目标,对方伤得并不重,又拥有冷静的心态和老辣的战术素养,消失在黑暗中的赤井反而更加危险,因为他的身份可以允许他耐心的等待猎杀的时机,而神代清嗣等不起。
他将手中的手电扣在胸口,死死地按住那团想要逃出去的光,猛然间抖动手臂丢了出去。
这是一个诱饵,他寄希望于赤井也同样在谨慎地盯着每一个角落,他造成了赤井的受伤,也自信能够给到赤井足够的压力,足以令其精神紧绷,光源的移动很可能会吸引到对方下意识地开枪。
这样的手法就像是东线战场上从战壕里用枪托顶起的头盔,不够高明但足够好用,之前那位伪装成杀人魔的杀手同样对他使用了类似的方法,只是没有料算到自己正躲在‘障碍物’后好整以暇的等待着他。
眼角的余光中影子闪动,他猛地抽身开枪,击中了一团从角落中扑击而来的黑影。
黑影被几发连续的子弹穿透,像是一团旗帜一样在空中旋转,带着惯性飞出去,飘然落地,那是赤井的风衣。
他皱眉,随即转身逃离。
赤井的身影从他的侧方钻了出来,子弹击中他之前的身位,火花四溅,若不是他反应及时,险些就要命丧当场。
玩战术的人,心都脏。
在他谋划着诡计的时候,对方同样在处心积虑的想要治他于死地。
“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卑鄙的小人。”赤井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受了伤,但心情似乎不坏。
“你也好不到哪去。”神代清嗣笑笑,转移了方位。
贝尔摩德死死地盯着黑暗中的阴影,各种机械的废墟构成了天然的战场,而交战的双方在各种视线的盲角中神出鬼没,子弹划出凄厉的啸叫,却没有一发命中她,两人的枪法都很准,也无意伤害她。
因此她矗立在战场中央,却反而成为了最安全的一个,能够安心的审视着战局,但委实来说,她根本找不到机会来猎杀赤井。
有几个瞬间她确实能够捕捉到赤井或是神代清嗣的身影,时间根本来不及她做出反应。
此刻她就像是一个站在打地鼠机器前的孩子,只不过这台机器像是魔鬼plus版本的,两个地鼠仿佛魔怔似的飞速从各个孔洞里钻出来,甚至互相之间还在打架,可就是不给她敲下一锤的机会。
好无聊。
不会是我太菜了吧,她生出这样的念头。
突然间一个黑影滚落到她所站立的地方,隐藏在她的附近,她的目光看过去,神代清嗣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缓缓地将一个新的弹匣填入手枪。
在神代清嗣的眼中,女孩茫然无措的站在很危险的地方。
他看着她,看见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眨动着,面向他。
其实对于他来说,还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诡计。
赤井警官的身份可以让他拥有足够的耐心,而他的身份的优势则是可以肆无忌惮的行事。
如果他足够丧尽天良,完全可以拿枪射击女孩的四肢,用另一只猎物的哀鸣来刺激这位警官的神经,迫使他犯错,做出不理智的判断。
可惜看着这无辜的眼神,他做不到,恻隐之心害死人。
这是一面镜子,他随即意识到。
枪声在他背后响起,布料撕裂的声音从他腰部传来,因求生欲望而过量分泌的肾上腺素驱动着他的身体做出下一步的闪避,躲过了其中致命的两枪。
在很多特工电影中经常有一个桥段,主角反手握住一面镜子,观看身后的人潮,寻找目标。
而女孩的视线就是一面镜子,她是中立在战场中的观察者,赤井通过观察她的视线锁定了他的位置。
他拧身持枪疾射,火力压制下赤井被死死地按在障碍物后不敢抬头,子弹打在废铁上,机器溅起四散的碎屑。
“你是个很强的对手,值得尊重。”他冷声说道。
“Fifty,fifty。”
障碍物后,传来赤井秀一低沉而平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