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再来倾仙城,竟好似比去年炎神之宴时还热闹些。
听说最近东荒帝势头很猛,卯足了劲要与西荒帝抢生意,不甘落后的西荒帝便大兴土木扩建修葺倾仙城,令狐蓁蓁一路走来,只觉眼花缭乱。
过了相思桥,修葺过的大片伶馆可谓五颜六色,醒斋先生连连感慨:“许多年不来大荒,都不认得路了,忘山伶馆在哪儿?”
令狐蓁蓁自告奋勇:“我认识,跟我走。”
她一马当先走在前面领路,又听醒斋先生在后面提醒跟来大荒的两位书童姑娘:“笑笑,贝贝,忘山伶馆不接待女客,待会儿你们别往前院跑,就在结桂楼附近找伶人们取材,她们必有新奇故事。”
缘分真是奇妙,令狐蓁蓁在灵风镇遇过贝贝,在东莱城见过笑笑,她二人是醒斋先生茫茫多书童中的两个,因曾做过散修,有些身手,这次才一同随醒斋先生来大荒取材,顺便探望虞舞伶。
数日前,令狐蓁蓁晕倒在师门大宅前,是他们三个救了她,这两日她身体恢复很快,便随他们一同来倾仙城,找虞舞伶问问师父现在住哪儿。
眼看快到忘山伶馆,还未进门,虞舞伶的声音已欢快响起:“大哥!你来得好突然!也不提前几天说,今晚我还得跳舞,没空陪你说话。”
说着那道妖娆身影便飞扑而来,全无平日的架势,倒像个小姑娘。
醒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那正好,我找你们伶馆的伶人们聊聊,可比听你撒娇絮叨有意思多了。”
虞舞伶握住他的手一顿摇,忽见令狐蓁蓁,不由奇道:“你不是去中土做修士了?怎么又回大荒?”
令狐蓁蓁想了想:“修士当腻了。”
虞舞伶凑过来看她脸蛋腰身:“那你要不要考虑当伶人?我看你这容貌身段,不出一月必成当红伶人。”
她忽又想起什么,笑得暧昧:“对了,你身边那位少年郎必然不同意,当我没说。他在哪儿?回头叫他来伶馆饮酒,小伶人们还时常念叨他。”
一旁的贝贝立即应声:“令狐你看,虞舞伶都认识,我可没乱说,上回在灵风镇,你就是跟那个少年郎在一块儿,他长得可好了,你怎么会忘?”
笑笑一把捂住她的嘴:“先生说过,忘了就忘了,不许再提。”
他们说的到底是哪位少年郎?令狐蓁蓁疑惑地挠头,她一点印象也没有,难道是葱花?葱花长得确实不错,但他俩似乎没亲密到让他们言辞如此暧昧的地步。
虞舞伶将众人请入结桂楼,得知她要找神工君,便道:“神工君师门搬去了东之荒的东极山附近,不过我听说她们两三个月前便去中土收集材料,怕是一时回不来。”
她又多看了令狐蓁蓁一眼,斟酌道:“你……想回神工君师门?她们都是普通人,经不得多少风雨。”
令狐羽后人这个身份注定她过不了安闲日子,若像上回那样祸及师门,可未必再有那么幸运。
令狐蓁蓁淡道:“我不回,我就看看。”
虞舞伶立即换话题,只与他们聊些近日倾仙城的趣事,令狐蓁蓁坐不住,起身往外走:“我出去逛逛。”
见她走远,虞舞伶低声道:“她真把那少年郎忘了?大哥怎么遇到她的?”
醒斋先生叹道:“我听说神工君住在定云城外荒山中,那天便进山寻找,想拜访一下。谁想隔很远听见有人嚎啕大哭,顺着声音寻过去,便见到她了。”
那真是伤心欲绝的哭声,她必有极伤心的事。
他本有心安慰一下,谁想醒来后,她却并没显露伤怀之态,只是聊及过往,单单忘了她身边那位少年郎。
“或许是他负了她,还是不提为好。”
醒斋先生摇头叹息,唉,薄幸者众多,真真可怜。
此时的令狐蓁蓁坐在食铺里挑面条吃,细面柔滑,面汤鲜美,她吃得很开心,一点没觉自己可怜。
痛快淋漓一场大哭后,她舒服多了,也想通了一些事。
昨日种种,明日黄花,她既然离开了深山,离开了大伯,从此他便不再是唯一,她合该有些新过法。找大伯是不可能找,她既打不过他,也不想见他,索性当他不存在。
她一向不爱为难自己,利索些才好。
眼下她只在意两件事,一是自己时间过得不对,明明盘神丝被拿走应在四月间,可她一睁眼,却是十月清秋。
中间这半年她在哪儿?怎样也想不起。
另一个在意的点,是大伯对她说的那句:“令狐羽不知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她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听起来有些吓人,可令狐羽的事要查起来,十年也查不完,倒不如试试宠妃,搞不好有意外收获。
令狐蓁蓁心满意足地喝完面汤,起身结账。
当日醒斋先生救了她,提及回礼,他只说:“我不要银钱,这世上我最想要的,只有每个人的经历与故事。”
于是她就把自己的身世讲给他听,说到大伯叫徐睿时,醒斋突然一拍脑袋:“等下,我见过这名字。”
他在袖袋里一顿掏,掏出个陈旧的话本来。
话本写的是南荒帝与一个叫阿思的臣子乱七八糟的感情故事,听说南荒帝当年为了禁止其流传,杀得血流成河,所以其中必有真实部分。
令狐蓁蓁在里面看到了徐睿这个名字,瞬间想起那次在千重宫看到的荒帝宫侍从图册。
真大伯曾是宫内侍从,那么阿思多半就是宠妃,当年必是宠妃托付真大伯照顾自己。
司幽国遗民,思士思女,不妻不夫,只靠念头繁衍生息。
令狐蓁蓁想起倾仙城有个很大的书屋,决心去里面找找有没有关于司幽国的记载。
时近申中,比先前更宽阔的相思桥上已有许多戴着幂蓠的伶人往来款行招揽客人。冬月将至,倾仙城早早飘起小雪,雪片映着满城灯火,分外好看。
桥头有个穿白衣的少年郎,步伐轻缓,不紧不慢。他浓密的长发束成发辫,上面系着一只通体莹白的小玉环,随着走动在耳畔晃来晃去。因他形貌昳丽,有飘然若仙之态,四周的伶人们都围上去与他说话。
他并未见不耐烦,由着伶人们莺声燕语说完话,才温文尔雅地问道:“请问城里有书屋吗?在哪个方向?”
伶人们娇笑戏谑:“少年郎若问酒馆赌馆,我们还知,书屋谁知?你在这相思桥上寻学问,可是来错了地方。”
说的有道理。
秦曦无奈。
他迷路了,签文不像上回有南西二荒这样的提示,他只能乱走,好不容易来到倾仙城,记着城里有书屋,应能买到大荒地理志之类的书,结果找了一天鬼影都没找着。
桥上人越来越多,他终于被拉扯得有些不耐烦,方欲挣脱,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书屋我带你去,五文钱。”
什么五文钱?
秦曦一扭头,便见细雪中立着一位少女,竹青的简单襦裙,斜着绾的发髻,如此简单的装扮在她身上还是像个妖姬,秾艳娇媚,瞬间把其他人衬托得面目模糊。
她茶色宝石般的眼睛静静望着他,满城灯火绚烂,秦曦忽然想到了狐狸。
*
自觉日行一善且能进账的令狐蓁蓁步伐轻快地在风雪中前行,秦曦不紧不慢跟在她身边,暗暗琢磨五文钱是怎么个意思。
风雪拂动少女柔软的头发,她的话极少,只埋头认真带路,仿佛那五文钱将是一笔巨款。
可能真挺穷,秦曦默默想着。
看她服饰装扮就不像有钱人,身上似乎还有些修为,怕是小仙门的修士,没钱回去,连带路都要收钱。
窘迫修士向来不少,令人唏嘘,秦曦温言道:“在下秦曦,字元曦,乃是太上脉修士。姑娘是?”
令狐蓁蓁骤然抬头看他,有点儿惊喜:“我也做过太上脉修士,真巧。我叫令狐蓁蓁。”
……哦,原来是个骗子。
秦曦将耳畔的玉清环拨去脑后,淡道:“那可真是太巧了,姑娘是哪一脉的?”
“一脉。”
他低头细细看了她一会儿:“一脉九个修士,在下从未见过姑娘。”
令狐蓁蓁也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一脉的?我也没见过你。”
万万没想到这趟来大荒还能撞见个冒充一脉修士的女骗子,搞不好她用这套骗了不少人,在外败坏太上脉名声。
看着还挺美貌无邪,良心已没了。
书屋还没到,暂时不戳穿她,看她这样穷到不择手段,也是其情可悯,秦曦笑了笑:“我不是一脉的,以前没见过师妹,可能孤陋寡闻了。”
“是师姐。”令狐蓁蓁更正他,“他们都叫我小师姐。”
她还来劲了,蹬鼻子上脸,她年纪怕是不会超过二十,当哪门子的小师姐。
秦曦不搭腔,眼见拐过街角,书屋正在不远处,他便摸出五枚铜板递过去,语气讥诮:“多谢带路,骗子小师姐。”
骗子是说她?令狐蓁蓁懵了。
好心帮忙带路,他居然叫她骗子!为什么?!世上竟有这种人!
“你……”
她刚说了一个字,秦曦已疾电般窜进书屋,眨眼不见人影。
令狐蓁蓁冲进去一顿乱找,却怎么也找不着,只得含着气四处翻找大荒上古异族记载。
没一会儿,眼角余光瞥见那姓秦的身影在书屋大门处,似是发觉她仍在,他便朝她温文尔雅地微微一笑。
她一个腾风扑过去:“你别跑!”
不跑难道跟她打架么?反正书也买到了。
秦曦闪身躲进小巷,七拐八绕走了几圈,成功地发现自己又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