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蓁蓁睁开眼,茫然地打量四周。
这里种着满山坡的梨花树,正清秋时节,叶片掉了不少,秋雨点点滴滴,落在残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像是忽然梦醒,她迈开脚步,缓缓往山坡上走。
碎末一般的记忆一点点凝聚成形,她认得这里,这是西之荒的师门大宅,在她无比漫长的梦中出现过许多次。
是回来了?
雨不大,风声泠泠,坡顶漆黑无光,似乎并无人家。
她很累,身体很重,还很痛,鲜血一颗颗从唇角溢出,染红胸襟。
令狐蓁蓁吃力地沿着山坡往上走,脑海里忽然有无数纷杂声音。
“你想见真徐睿?等你拿回盘神丝,我就带你去看。”
“其实真徐睿一直在你面前,虽然死了,可大伯替你把他留存得好好的,能说话能动能笑,你不去想,真假大伯又有什么区别?”
“大伯是真心待你,你是大伯最亲的亲人,所以你不能不听话。”
“蓁蓁,你太让我失望了。”
“真想不到,大伯陪了你十来年,你有一天会朝大伯动手。大伯本不愿伤你,可令狐羽不知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没办法,留你不得。”
令狐蓁蓁沉重迟缓的脚步停下,静静望着对面的师门大宅,墙很高,门很窄,扭曲的黑铁灯架里,不再有灯火。
想起来了,真正名叫徐睿的大伯早在她七岁时就死了,神魂散尽,只留一副被操控的躯壳,与她持续着虚假而苍白的亲情。
可那个拂晓晨曦,她还是去紫林镇见了大伯。纵然是虚假的幻影,十来年的相伴却是真实的,大伯是最亲的人,她从来只有他。
他还是逼着她杀不认识的人,抢盘神丝。
或许该答应,她对杀戮两个字向来只当做自保手段,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为了让大伯开心,她可以做很多事,上山下海,打鸟捞鱼,一遍遍去练其实并不太有趣的龙群飞刃。杀人夺宝,如果真能让他开心,她可以做。
但她觉得大伯不是为了开心,若是答应了,她似乎会变得面目全非,珍惜的那些温暖将全部变味。
他们起了争执,最后她朝大伯扔飞刃,大伯试图杀她。
重创之下,她逃出镇外,在一块荒烟蔓草的野地,遇见了大伯说的持有盘神丝的年轻修士。那一瞬间,她想起大伯说,盘神丝可以替人实现心底愿望。
令狐蓁蓁推开沉重的黑铁门,里面原本在捣蛋破坏的野妖们本欲扑上,因见是她,吓得屁滚尿流四下奔逃。
眼前只有一片废墟,曾经的师门大宅,已成野妖们狂欢的断壁残垣。
没有人,师父,二师姐,她们都不在这里了。
盘神丝离体的巨痛让她喘不上气,快要站不住,大团大团的血从唇边滚落。
并没有什么被压制的记忆,是她想要忘记。
想要大伯一直是一个人,没死,也没动手杀她,他只是没有理由地离开她了。想要盘神丝的事情没发生过,想自己是个普通人,这样大伯就不会逼她。还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不见任何大伯的痕迹,她宁可把他放在心里想,却不想见他。
盘神丝听从了她心底的愿望,狡猾又仁慈地替她藏起记忆,藏起修为,送来大荒。
这就是真实的令狐蓁蓁,离奇而惨淡,来了一场叹为观止的自欺欺人。
秋雨淋湿衣裳,冰冷刺骨。
令狐蓁蓁面对着一地狼藉,放声大哭。
*
十月十九,月明星稀。
秦曦又做了同样的梦。
梦里他身处一座偏僻又小巧的美丽山谷,四周开满了花,还有一片清澈的小池塘。
他在竭力寻找着谁,总觉着身边应当还有一个人,魂牵梦绕的,却怎样也想不起是谁。他听见梦里的自己在说话:你不会死,我也不会忘,你休想。
神魂里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秦曦觉着自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后背有锐利的刀刺入,指着心,痛彻心扉。
他在一片荒烟蔓草中寻找着什么。
蒿草生得半人高,内里藏着无数看不见的沼泽,也有无数低低的声音。他不认路,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听见那个想找的声音。
秦曦睁开眼,不早不迟刚好卯时。
他犹带睡意翻了个身,过了半晌才懒洋洋地起身穿衣,捡起案上翠绿的上清环,慢慢系在发辫上。
上清环是他最常用的异宝,里面放了风雷术的诸般演化,已到了与他一体一心的境界。奇怪的是,上面不知何时多出几道焦黑的刻痕,一看就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可他全然没印象。
整理好仪容,秦曦看了看左手,那团狐狸形状的风雷魔气犹在肩膀到指尖的距离乱蹦乱跳,根本闲不下来。
半年前他好像遇到了一场奇异的刺杀,在一片被术法毁得看不出原样的山谷里醒来,犹懵懂时,体内突然生出风雷魔气,刺得他差点没命,足足压制了三日,才彻底将其驯服,最终变成一团漆黑狐狸的形状,盘踞在左臂。
为什么是狐狸?本该让人生畏的风雷魔气生成这副形状,一点都不狰狞,搞不懂。
秦曦出门前,为左手戴上漆黑的手套。
手套是玄豹皮做的,薄且软,用以遮挡风雷魔气,避免刺伤旁人。
今日天气甚好,秋高气爽,秦曦一时贪恋山景,只沿着山道款款往巨鹿馆方向走,忽闻身后有人唤他:“老九!今天怎么想起来巨鹿馆做早课啦?”
眼前人影一闪,季远和端木延已落在身前,见他戴好了手套,便放心凑近。
之前老九还不习惯戴手套,大家都被风雷魔气刺过,那滋味实在难忘,林缨甚至被刺出了阴影,自此见老九都躲在丈外说话。
端木延艳羡地盯着他的手套:“我也想生点金水魔气出来。”
修士要么生仙气,要么生魔气,前者浩瀚,后者锐利,都是极罕见的,与机缘有关,与心绪有关。老九竟能得风雷魔气,看师尊的意思,一脉脉主之位将来非他莫属了。
不过,突然生出魔气,多半与小师姐有关。
旁边的季远俨然也想到了,他无心人说无心话:“小师姐不在了之后,你就有……”
端木延不等他说完,一脚踹了上去。
果然秦曦奇道:“哪位小师姐?”
端木延抢道:“说的是三脉的一位小师姐,半年前试炼不幸身亡。”
他俩可真能折腾,三脉的不知哪位小师姐都认识。
秦曦下意识在肩头摸了一把,却摸了个空,不由愣了一瞬。
半年来老是这样,总觉得肩上应当有个小巧的什么东西在,轻飘飘,纸做的……
端木延岔开话题:“丛华半年前离脉,居然再没回来过,信也递不出去,老九你那边收到信没?”
秦曦摇头:“他必是为了叶小宛和三师姐不好受,让他一个人待着吧。”
提到三师姐,气氛有些低落,季远叹道:“三师姐不知何时能醒。”
“待会儿早课完一起去看看她。”
端木延拍拍他的肩膀,一时又忍不住多看秦曦一眼。
他果然是只忘了小师姐的事,其他的分毫不差,实实诡异。师尊必然知道什么,只嘱咐不许任何人提令狐蓁蓁,这位突如其来出现的小师姐,也就此突如其来地消失了。
秦曦的到来让巨鹿馆喧嚣了一阵子,连素日谦和的楼浩都与他相邀斗法,沈均更是拽着他不放手,非要他脱下手套来一场货真价实的斗法,最后被愤怒的林缨成功阻止。
因他们打得热闹,最后连极少出现在一脉山的师尊都来了,恰逢秦曦赢了一场,满头大汗地端着茶喝,他便含笑温言道:“这半年你修为精进不少,以现在的境界,可以试试让风雷魔气通向右臂。”
可他还挺喜欢它独独盘踞左臂的模样,带点儿憨态,欢快得很。
秦曦心不在焉地应下,将汗湿的发尾拨去身后。
大脉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扬眉道:“小九今日心情不错。”
半年来他多数时候窝在洞府里静修,偶尔出来也是极少笑,今天却整个人容光焕发地,许久不曾见他如此。
秦曦愕然:“弟子每日心情都不错。”
大脉主只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白日生魔气,他必是独此一例,可见半年前必有过让他生出执念的遭遇。
盘神丝忽然消失,令狐蓁蓁也忽然消失,小九奇异地只把令狐蓁蓁的事全忘了,甚至生出风雷魔气,大脉主不由想起当日劝诫他的话:情可以谈,却不能疯魔。
小九这场疯魔,真真与众不同。
以太上脉的地位来说,当然仙气好些,然而魔气自有其独到之处,善于向内延伸,触及神魂。他心情好,并非这个他心情好,而是另一半疯魔的神魂在愉悦。
“为师近日掐算,算到先前突然消失的盘神丝又出现在大荒。”大脉主斟了杯茶,“你上回在大荒没找着盘神丝就回了中土,这次再去看看吧。”
怎么又在大荒?秦曦蹙眉:“可四位荒帝怕是不欢迎太上脉修士。”
去年在大荒闹了好大一场,荒帝们就差没直白地叫他们滚,才隔一年又要去,搞不好刚下船就要被赶回来。
大脉主浅啜一口茶:“那不会,小七都能去。正好,你若遇着他,记得把他劝回来。”
“七师兄也在大荒?”怪不得丛华的书信都递不出去。
大脉主笑了笑:“小七素日宽厚,但他是个逃避心病的人,他若有直面的那天,才是真的长大了。你去吧,为师再看看你师兄们斗法。”
“弟子谨遵师命,这便去千重宫顶求签文。”
时值清秋,千重宫顶巨大水池里的金色巨树依旧枝繁叶茂,丝毫不受节气影响。
秦曦站在池边凝神祈愿,不禁想起自己上回来这里,满心的焦虑与杀意。
明明盘神丝没拿回来,这次他却一点都不急,内心隐隐有一种笃定的沉稳,他也说不清怎么回事。
一片金色树叶缓缓落入池中,被清光推动,化作一片镀金木签悬浮在眼前。
秦曦拿起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此身彼身,在彼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