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曦祜一直与我们有过节,现在又开始蠢蠢欲动,你继位以后首先要防的便是他们;其次是那喜欢左右逢源的东渚;照月历来与我们交好,只要保持不变即可;至于北禺嘛,能和他们交好那是再好不过的呢,如如不能,也尽量不要在武力上与他们为敌……”
“阿爹……”萧韶轻声打断了父亲的话,他知道父亲此时提起这些是在交代后事了。虽然萧韶已经听父亲亲口道出“时日不多”这个消息,但现在要让他坦然接受,他还做不到。
萧淮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又拍了拍他的肩,道:“别害怕,还有你阿姊在了,她还在上墉城里等着你,你不会是一个人的。”萧淮说完使劲吞咽了几下,将那即将出口的咳嗽给压了下来。
听见萧淮这话,萧韶却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萧淮见状心里虽酸涩难忍,面上却露出了笑容,调侃儿子道:“你个小哭包,小时候爱哭就算了,怎么这么大了还爱哭?”说完便伸手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儿子的脸,触手的感觉没了小时候的柔软弹性,萧淮忍不住在心中叹道:真是瘦了太多了啊!
萧韶挡开萧淮的手,道:“我没哭。”他明明忍住了没有哭出来的。
萧淮见状也不再继续逗儿子了,认真道:“小勺子,你该为阿爹高兴才是……”见儿子一脸不解,萧淮继续道:“阿爹就要见到你阿娘了,你不该为什么高兴吗?”
“阿爹……”
“这些年来要不是为了照顾你和你阿姊,阿爹早就下去陪她了……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下面,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她肯定寂寞坏了吧?现在阿爹去了,你阿娘她就不是一人了,阿爹也不是一个人了……难道不该为我们高兴吗?”
“阿爹!!!”从见面到现在,萧韶忍了一晚上的泪水,终于决了堤。他跪坐在地上,趴在父亲膝上,像儿时受了委屈那样,大哭了起来。
萧淮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抱起儿子来安慰,只是一下下的拍着儿子的后背。哭声由大变小,最后变成呜咽之声,萧韶也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刚要开口问问父亲还剩多少时日,便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声。
“阿爹!?”萧韶一惊,抬头看去,就见父亲一手紧紧的捂着嘴,一手死死的抓着胸口的衣襟,那沉闷的咳嗽声,听得他心里一紧。更让他肝胆欲裂的是父亲手指间漏出来的点点腥红之色。
“咳咳咳咳咳……”到此时,被萧淮一直强压下去的咳嗽终于还是爆发了。他咳得肝肠寸断,肺腑里的空气灼热,他甚至尝到了丝丝缕缕的甜腥味。这已经残破的躯体,他已经拖得太久,太久了……汹涌而来的疲惫正在一点点的瓦解着他的意志,他知道自己已经到极限了。可是,还不行,还要再坚持一会儿,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完,再坚持一下,一会儿就好,快了,很快就结束了,他好像已经听到动静了,快了……
萧淮反复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念头,那汹涌而来的疲惫,终于是被他用意志力强行一点点压了下去。默默的休息了片刻后,终于恢复了点力气。他拍了拍死死拽着自己臂膀的手,指了指书案上的小匣子对儿子道:“帮我把药拿过来。”
萧韶不疑有他,立即起身去拿药,又重新倒了一杯热水来,伺候着萧淮将药丸服下了。萧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里作用,他明显感觉到服下这药丸后,父亲的气色看起来似乎好了不少。
萧韶心中存疑,只是不待他发问,就听父亲道:“走,跟阿爹收网去。”
“好。”萧韶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萧韶将萧淮搀扶起来,两人一同往门口走去。正这时,院子里传来大门被踹开的巨大声响,跟着就是一阵兵器相交的嘈杂声。他们所在的屋子外面响起一个老内侍的声音:“陛下,他们来了……”
“知道了。”萧淮朝着门外的老内侍回了一句,转头问儿子:“阿爹现在看起来如何?”
萧韶忍住心里不停涌上来的酸楚,替父亲整理了衣衫和仪容,才道:“很好。”
萧淮点点头,父子两走了出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萧淮在夷里城里的临时居住之地。是夷里当地流行的一座三进院落,父子两说话的地方是在正房,两人一出门,就看见院子里正有两方人马在剑拔弩张对峙着。
一方背对着他们,这里面有很多萧韶熟悉的人,他的好友,一路上护他安全之人;另一方,萧韶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那些人的穿着装束,那是南离士兵的装束。陌生的是这些人中,他一个也不认识。
不,还是有两人他认识的,一人站在这些士兵身后,正对着他们这边看来。这人萧韶认识,是他的三王叔,萧彧。另一位他认识的人正躲在他三王叔身后,佝偻着身体,想把自己藏起来,是一个小内侍。这小内侍他也认识,早些时候,正是这人带着他们进了夷里城,还带着他见到了阿爹。
“王兄,我终于找到你们啦!”萧彧站在那群士兵身后,隔空望着站在对面的父子两人。他声音淡淡,面上平静,既没有马上高枕无忧的喜悦,也没有见到敌人时的愤恨。
其实萧彧内心还是有点激动的,只要这父子两人一死,便再也没人来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来与他争夺这南离的江山、王位了。只是他向来隐忍谨慎惯了,知道这越是关键的时候,越不能大意懈怠。
萧彧这自以为的冷淡平静,落在萧韶眼中却不是这么回事。他突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小时候一位老阿嬷,这老阿嬷照顾过他一段时间。萧韶因着是嫡出,又是幺子,再加上他年幼丧母的关系,他阿爹和阿姊都格外的疼爱他。加上那时年级小,贪玩,经常淘气惹事,那位照顾他的老阿嬷有次因为他淘气跟着受了责罚,于是便说了一句话来吓唬他,那句话是“你三王叔是毒蛇变的,要是再不听话,下次就把你丢去喂那毒蛇”。
听了这话后他被吓得不轻,后来还发起烧来,阿爹知道后发了好大的火,等他病好了就再也没见到过那老阿嬷了。现在萧韶看着对面一脸平静盯着他们的三王叔,突然觉得,那老阿嬷的话也许是真的。
“王兄,只要你识时务,下诏传位于我,凰儿我定会待她如嫡亲公主……”萧彧开口诱劝道。萧彧这么说有几分出自真心,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希望能从这位先国主手中拿到诏书,能名正言顺的继位。但也不是非得不可,千秋功过自有后人定,他倒不是很在意身后的那些功过是非。
那为什么他还会在这里和萧淮耗时间呢?萧彧心里也不是很明白,大概是因为他知道现在优势在他,他大权在握,而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兄却是他的阶下囚,囊中物。这种把昔日里高不可攀之人踩进泥土里的过程,才是他愿意在这里耗费时间跟他闲扯的原因吧。
“老三,凰儿本来就是我南离\\u0027正统\\u0027的嫡亲公主!”萧淮特意在正统两字上加重了音,提醒萧彧自己得位不正。他们两人口中的凰儿,全名为萧凰。是萧淮与已故王后的嫡长女,南离第一位也是现在唯一的一位嫡出公主,萧韶的姐姐。
“王兄……”萧彧无奈的喊了一声:“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还端着你嫡亲正统的架子不放呢?”萧淮从出生时就被立为了太子,父亲去世后,他顺利继位。成年后更是娶了照月第一美人,尊贵的公主。婚后两人伉俪情深,诞下一子一女。这天下好事全被他一人占了,那怎么行呢?
萧彧知道自己对萧淮不仅有恨、有嫉妒、还有那么一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说不明道不白的委屈……对,就是委屈。小时候这位兄长总是很忙,忙得根本没时间和他们说话。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们对这位大哥就只能远远的看着,连上前搭话都要得到大哥的允许才能近身。长大后,他们也只能在朝事上和这位兄长说上几句话。说起来像寻常兄弟间的闲聊,竟是一次也没有?虽然这聊天的内容和寻常兄弟间有些出入,但这样说话还是第一次,萧彧心里顿时感到一阵新鲜。
“孤,本就是南离正统。老三,你就不怕史书怎么记载你吗?你就不怕后世戳你脊梁骨你吗?”面对萧彧的挑衅之词,萧淮平静的回道。萧淮语气虽是淡然,但是长年久居高位留下的威严和气势,让他说出这话时,竟带着肃穆、威严之气。听到这话的对面士兵,手持长矛的手出现了微微颤抖,他们知道老国主这些话,也在说他们。
“啧……”萧彧有些不耐烦了。
成王败寇,哪有那么多正统?史书?史书都是为胜利者谱写的凯歌。要真有那些个不怕死的史官,大不了多杀几个便是。
萧淮看出了萧彧的不耐烦和轻蔑,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萧淮从小就对这个弟弟没有好感,因为这个弟弟就像躲在阴沟里的毒蛇,随时准备对路过的人咬上一口。小时候萧彧就喜欢躲在老二身后,撺掇、怂恿着老二,老二犯的错里,十有八九和萧彧脱不开关系,而可怕的是每次萧彧都能把自己撇清干系。
萧淮真正开始厌恶萧彧是在老二母妃死的时候,萧淮无意间从萧彧的脸上看到了笑容,那发自内心真正开心的笑容。
“王兄,你如此固执,就不怕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惨死眼前?”此话一出,现场气氛一片冰冷。萧彧这话是对着萧淮说的,眼睛却死死的盯在萧韶身上。
刹那间萧韶只觉得被毒蛇盯上,那种阴冷、潮湿的黏腻感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他紧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到口中那丝丝的腥甜味儿弥漫开来,方才觉得好了许多。
萧彧看着萧韶那漂亮却又僵硬的脸蛋儿,心中一阵舒爽。这小孩儿从小就怕自己,看见自己就会远远躲开,对自己避如蛇蝎。如今见他这副模样,想着他即将和这位兄长一起死在自己刀下,心里那些不快就去了大半。
“老三,你就是那阴沟里的臭虫,不配活在阳光之下。”萧淮对萧彧敢用自己儿子来威胁自己动了怒,他知道哪句话最能戳痛萧彧,于是也就使劲往他的肺管子戳了下去。
“住口!!!”萧彧听他此话,果然动了真怒。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他萧淮。
萧彧看着父子两那相似的目光,那略带同情的目光,胸闷郁结。他萧淮生来就高高在上,哪会知道有的人为了活下了,卑微到了尘埃里?他哪会知道自己的痛苦和挣扎?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有什么资格来批评他?凭什么能对他说出那样恶毒的话?
“萧淮父子留活口,其他统统诛杀!”萧彧话语冰冷的下令。
于此同时,远处天边有一星光亮闪过,愤怒中的萧彧立刻有所察觉。他抬头望去,随即脸色一变,语带焦急的道:“立刻动手。”
萧淮见那亮光闪过时,也同时开口下令:“所有人寻找掩蔽物,随我退回屋内!咳咳。”
众人且避且退,堪堪在敌人杀到时全部退回了屋子,侍卫门找来桌椅等物件,堵住了房门。
萧韶搀扶着父亲退回到屋内,颜勎跟在他身边,内侍们跟在他们身后。萧淮断断续续的咳嗽着,他感觉脚下已经有些虚浮了,一个恍惚间,身体竟然直直往地上滑落下去。
“阿爹……”萧韶连忙拉住父亲的身体,可此时父亲的身体却像是重俞千钧,他不仅没拉住人,还把前来帮忙的颜勎和父亲随身的老内侍给带着一起跌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