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里突然响起了几声虫鸣,紧接着像是要应合似的,便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夏日的夜空月朗星稀,空气中有山花香甜的味道。
南宫钥拉着南宫乙席地而坐,内心满是惆怅与感慨:“你不能那样做,不论以后是周朝为天子还是周盖为天子,你都会将他们得罪了。虽说如今王室式微,但曾国太小,这个罪名还是承担不起的。”
目光所及之处,虽是曾国,却皆为王土,她伸手接住那个靠过来的身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怕吗?”
南宫乙顿了顿,终是点了点头。
“不怕。”南宫钥声音又轻又柔:“阿姐一定将曾国的祸害剔除干净。”心中暗忖:南宫钰,我一定会找到你。
“阿姐,锡云教的人还在宫里。”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南宫钥说不上对锡云教是个什么感觉,照理说她应当要感激的,可是心里又觉得怪怪的,锡云教过于热心了。或者她是小人之心,可联想到锡云教曾不问究竟为周朝和南宫钰做下了那么多的错事,如今却又主动找到申弘,看起来是在弥补,也许他们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一个田地?
想弥补让南宫钰重生而生成的错误,却没有将其杀了,而是一直想办法改变,哪怕这改变几乎不可能,哪怕这改变的过程会牺牲更多的生命……而为了杀掉周朝,不去其他国家寻求机会,而是来找申弘,这个表面看起来前途艰难风险未知被逐的人,哪怕是洞悉了他真正的身份也不该绕这样大一个圈子啊。
她豪无犹豫:“让他们离开吧,本也就不是曾国的人,再说了,锡云教是为天子做事的,你将人留在这里也不好,他们原本也说是为了挽救南宫钰造成的局面才留在宫中,而那个局面现在也破了,更重要的是我不信他们。”
南宫乙不解地看着她,南宫钥揉了揉他白净的脸蛋:“阿姐的经验总归还是有点用的,你说,一个人先是藏头露尾的做些不道德的事,然后他又出面扯着大旗说要为天下为万民,你觉得这样的人可信吗?”
“怎么……觉着有阴谋呢。”南宫乙的眉头拧在了一起:“阿姐,那我明儿就同意他们离开。”
南宫钥点了点他的额头:“真是一个聪明的宝贝。”
南宫乙脸一红:“阿姐……”
她将他搂了搂:“可不就是阿姐的宝贝吗。”也学着南宫乙双手捧了他的脸:“阿姐过几日虽然就离开了,但你晓得的,阿姐是为了救阿姐的二师兄。我让大师兄将他的黑崖鸟长长久久地借你,到时候只要你想阿姐了,随时都能找到阿姐,只要你一声召唤,便是刀山火海阿姐也定会赴约。”
南宫乙忙捂了她的嘴:“我才不会要阿姐受苦,只是……”
她怜惜地看着眼前的男孩:“泽弘留了人给你用,不日还会有他的人过来辅助你,你可一定好好学。大师兄也会留在你身边保护你,南宫氏族的人脉关系我给你讲过了,若是一时记不住,多看一看我留给你的册子,务必将其中交待的都记下来。”
“我离开曾国太久,里面的许多不同之处还需要你细细揣摩。”越发说得心里愧疚:“真儿,你若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待曾国安定下来……”
“我喜欢。”南宫乙抬头看着她:“我虽然怕,但阿姐都安排得这样事无巨细,真儿若是还在踌躇就不是个男子汉了。我是一国之君,我一定让曾国长治久安。”
那些话便就噎在了南宫钥的喉头,是啊,他是个男子汉,尽管年纪小,却克己慎独,已经有了鸿鹄之志,并非每一个人都像她这样。
再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申弘,天下,抱负,人生的志向……那她定是相伴不离的。
似是觉察到了她的目光,站在苍劲大树下的男子转过身,信步走来:“介意我坐在这里吗?”这话是对着南宫乙说的。
对于申弘,南宫乙还是很尊重的,但他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向南宫钥。南宫钥对南宫乙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草地:“坐吧。”
申弘一撩衣摆坐了下来。三个人都默默地看着远方的城池,少顷,申弘说道:“近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却还是松不了气,曾国元气大伤,务必让国家快速恢复过来,否则便会成了他国眼中的珍馐。”
“接下来便是看真儿的了。”南宫钥拍了拍南宫乙。
“我给你的人都可堪大用。”申弘沉吟道:“你且多听多看多思,不明白的切记要多问,你若是结好了网,日后才好网鱼啊。往前倾着身子看向斜依着南宫钥的南宫乙:“真儿可别嫌弃我呱噪。”
“真儿岂敢,真儿都记住了。”南宫乙恭敬地应了一声,想了想:“阿姐,你要做的那事便安排在两日之后吧,到时候那处我会将人清退干静,阿姐务必小心些。”
山坡下的小院子有一盏晕黄的光点移了出来,紧接着是虞?忠文声嘶力竭的喊声,生怕人听不到似的:“拿个糖的时间也忒久了,哎!没事吧!”这声音传得老远,怕是那农田尽头的农户会以为是山上的野兽在嘶吼吧。
南宫钥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这厮!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申弘一声轻笑从旁边传来,率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那便下去吧,要不然忠文兄得寻上来了。”
南宫钥拉了南宫乙起身:“你吃点东西再走吧,我今日做了艾草馍馍,放了许多糖。”
“待会吃完了再让孟达送你回去。”申弘笑道:“常一还买了果子露。”
南宫乙原本就不想走,当然乐意留下来,绷了这么些日子,孩子的一面终于展露出来,一面跑下山坡,一面冲那向上移动的小光点吼道:“接住我啊忠文哥哥。”
再然后便看不见那道融入了黑夜中的身影,耳中只听到一连窜的笑声,不多时便见那豆大的烛火左右晃乎个不停,然后在虞?忠文的惊呼中熄灭了。
浮云掠过,日月更替,转眼就过了两日,因南宫乙下了命令不允许修整,曾宫中那处被雷电劈中的地方便依旧是那副被雷劈了的样子。
其实并不用南宫乙如何命令,那如人间炼狱般存在过的地方就连白日里也没有人愿意走,只要能绕得过去,宫中的人都极力地绕开那处,便越发的衬得那一处死气沉沉,阴气十足。
为保险起见,再加上要行的此事只能在夜里,是以南宫钥一行人天黑后才过来。
不知是不是心里对此处有太多忌惮,南宫钥总觉得四周黑沉沉的阴影里有什么在探头缩脑,阴气森森的。
打了个冷颤,南宫钥抬眼看着那些横卧在夜色中的暗影,不自觉地便缩了缩脖子。
耳边吹来一口冷气,吓得她差点就惊叫出来,一惊一惧之下咬了舌头,南宫钥一时痛得眼泪都溢了出来,含着泪偏头看过去,咬牙切齿道:“你……”恨不得将眼前嬉皮笑脸的人踹上两脚。
“你那是什么表情。”虞?忠文斜瞟她一眼:“怎么不懂呢,全靠我这一下你才不怕了的,嗯,不用感谢我。”
南宫钥一口气噎住,气得直翻白眼。申弘上前拍了拍南宫钥的肩:“没事吧。”
她嘟了嘟嘴:“……没事。”狠狠地瞪了虞?忠文一眼。
前头陈韦停了下来,与孟达对视一眼,见陈韦点了一下头,孟达回身说道:“就这个地方吧,阴气最重。”
南宫钥的舌头正痛,也不想多说,在那堆残埂断壁里寻了一处熟练地画好符就地坐下,口中诵出术语,四周风起,南宫钥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风在空气中划出的线条,心下微叹,也不知道这是谁还没有散开的魂魄。又暗叹,反正不是南宫钰就对了。
南宫钰如果真的死了,就她那连天雷都能引来的罪过,魂魄估计也会灰飞烟灭。
将另一段术语诵出,周身一冷,是晃亮的白,刺得人眼睛生痛,眼睛一时不能视物,仿佛一切都从这世上消失了。再接着是一种刺骨的冰寒,那冷冻进了骨头里。
南宫钥想闭上眼睛,但她在附体的此魂记忆中,借着此魂的眼睛看事物,并不是她不想看便不看的。感觉让知觉变得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自己在往自己身上倒着冷水。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南宫钥脑子虽有些懵,眼睛却能清楚地分辨出这是个银装素裹的冬日。冰天雪地在这里淋冷水,再这样下去不生病才怪。
果不其然,终于,在余剩一口气的情况下,这人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往回走,眼前恍恍惚惚,看不清前面的路。头脑逐渐怔忡,还不忘左右打量,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什么。
眼前隐约有一顺房子,这人摸摸索萦地进了屋,咬着牙齿换上了一身干衣服,才待将那一身湿衣裳藏到床底下便力体不支,眼一黑,一头栽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对于记忆来说或许只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于此人真实的那一段却不知忍受过了多少的煎熬。有人在不停地摇晃着她,手上的力道有些大,南宫钥先一步醒过来,听着谁在喊:“ 阿萤,阿萤。”
被唤作阿萤的迟迟醒来,眼前的景象模模糊糊,好半天,面前的那张脸才清晰过来。见她醒了过来,眼前那圆脸姑娘脸上便是一喜,让人误以为她是因为在地上不知躺了多久的人,可却是:“阿萤,今日你当值,快些去钰公主身边伺候吧。”
阿萤的身子明显的一哆嗦,因为烧得厉害,舌头有些打结:“我起不来,桃姐姐,你找个人换一下吧,我这好上一点就过去补上。”
她心里头清楚得很,这一段时间南宫钰需要的精气血越来越多,但找来的人却有些跟不上,地下关着的人已经用光了,眼下,谁在南宫钰面前晃,谁便有可能做那短命鬼。
“这……”被唤作桃姐姐的女子大概也晓得其中的厉害,可肉眼可见的,阿萤那张脸被烧得透红,嘴唇干得起皮,确实是起不来的,即便勉强,这个样子也去不得南宫钰面前的,又恼又急:“可是能换谁去?”
阿萤起不来,可南宫钰那头等不得,不然得死上许多的人。咬了咬牙,女子站起身,愤愤地拂袖而去,一边走一边骂道:“早不病晚不病的,真是会选日子。”
果然,待阿萤几日后好转,这殿中熟悉的面孔又少了许多,好在地下隐有呼救声传出,虽听得不真切,但阿萤总算是放了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拖着还不太舒服的身体去补她欠下的活了。
在南宫钰身边当差虽说提心吊胆又难伺候,但只要不多言语,事情做稳当了,便能得到不小的赏赐,再加上南宫钥如今在曾国的地位,想进她殿中做事的人只多不少。
可被选进来不容易,想活着得到好处更不容易。有几个初选进来的宫婢,因为得知真像的一二,便有些畏畏缩缩,虽努力稳着,但难免表露一二,如此,便成了南宫钰手下的亡魂。
南宫钥借着这双眼睛看过好几次南宫钰吸精气的样子,看到她身上长满白毛,眼睛腥红,泛着青白色的皮肤从毛发中透出来,又长又尖的指甲就那么抓入人的头骨之中,每一次看到都让人恐惧万分,背脊生寒。
那还是南宫钰吗?那还是个人吗?……为了活下去变成那个样子,真的值得吗?她理解不了南宫钰所思所想,但为她这样的选择感到既痛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