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儿,你记着,咱们是曾氏一族,姓南宫,名……”脑中闪过南宫嚣看她的眼神,似是怜惜,又似是无奈。一个故事的结束却又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一个全新的开始……她嘴角扬起,眼中有期待:“乙。”她对上那双清澈的,黑得发亮的眼睛:“南宫乙。”是了:“你记住,你的名字,南宫乙。”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往不开心的事就不提了,凡事要往后看。”
往后,人生便若一棵新苗,在这里扎根,生长,开花,结果。这里会成为他新的家,真正的家,属于他的王国,全新的开始。顶着南宫乙这个新的身份,他眼中有一丝迷茫,这迷茫在南宫钥的喃喃倾诉中迅速消散,若云开雾散。
此后锡云教趁乱将申弘的人带入宫中,再由申弘一手安排引导,有宫人在废墟中发现了晕迷的“南宫钰”。“南宫钰”重伤无法下床,也因为母死而对氏族伤透了心,派人去寻回了当初被放在曾国之外养病的南宫乙。
氏族虽不服,但碍于决定权握在“南宫钰”手中,虽有疑惑,但都被“南宫钰”一手压下,本欲反抗,又怕周盖一朝归来吃不了兜着走,几番迟疑之下大势便去了。
众人措手不及之下,南宫乙正式进了曾宫,拜了祖宗,入住历代曾君才可居住的坤羽殿。因南宫乙本就是嫡子,继承君位的事宜便提上了日程。
申弘的一手易容术算得上很好,但真正出神入化的是他手下的另一人,唤作重一,那名死于淮馨仪手下的假质子便是出自他的手。而这段时日,“南宫钰”由他打造得真假难辨。
今日的妆容格外费神,南宫钥天未亮时便端坐在了铜镜前,此时已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在重一的鬼斧神工细细雕琢之下,一张艳丽的脸庞出现在黄铜镜中。
发髻高束,配了五色宝石的金钗,黄金流苏自脸颊两旁错落垂下,富贵端庄中透着妖媚。看着床上放着的一套层层叠叠繁华又复杂的金红色的长裙,无奈地看向窗外。
海棠花期已过,从窗口探了个头进来的枝头上只余一角残红,此时枣花开得正好,春风浅拂,暗香浮动。帷幔层层的屋子里却暗含了许多浓厚的熏香。
铺了五彩毯子的地上一个黄铜的雕花高脚香炉正有香烟袅袅腾起,正不停地吞吐着这这一味厚重的味道。
眉头不由得皱了皱,这处新殿处处华丽,全是按着南宫钰的喜好来的。而在这几日的功夫,申弘的人下了许多暗手,将南宫钰的亲信清除了个干净。
考虑到南宫钰的那具身子,她束了胸才换上那一身繁复的衣裙。窗外响起几声轻叩,南宫钥看着拉开窗翻跃进来的申弘,小跑两步上前,展开双手徐徐转了个圈给他看:“如何?像不像?”
申弘一脸好整以暇:“嗯……别说话,还有,得蹲下一些。这个妆扮得不错,流苏将你的脸遮了许多,十之八九吧。”
这是说她脸大?南宫钥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抿嘴看着他不说话。
申弘便笑出声来:“南宫钰那身体原本就弱,更是停在十七岁,当然看起来更像小孩子些,你呢……”他笑得更加灿烂:“是个大姑娘了。”
南宫钥的脸一下子发起烫来,好在妆容够厚,那脸红不怎么看得出来。申弘认真的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指了指她的裙子:“前些日子你坐着见人倒是说得过去,但今日你完全不走是不可能的,得换条裙摆更大的,到时候你慢一点,我会让任珑扶着你。”
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面容可以易换,但身高不行,要站要走的地方她都得蹲着一些,着实有些困难。
任珑往前两步,今日她挽了双髻,穿了宫婢的衣裳,稳稳当当地站在她身侧。
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之事,从此以后,曾经的芒真,之后的知真再到如今的南宫乙便会成为她留在曾国的希望,只盼一切不负,不负于那些许曾温暖过她的人与事,不负于她于故乡的一个念想,不负于芒阳,不负于芒真。
宗庙已拜,族谱已入,此事早已昭告天下,而原本应该派使臣前来的天子却因为大冀如今的尴尬局面,自然无人前来赐之以圭,但对于南宫钥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不论是周朝前来还是周盖前来,这勉强画好的一个圆难免会缺上个口。
阳光穿透云层,撒下一片金辉,吉时到,礼乐声起,南宫乙头上戴着的冠冕镶满熠熠生辉的宝石,以金线在襟口衣摆绣满吉祥图腾的深黑色的华袍加身,腰配玉带,脚下黑色缎面的鞋面上以金线绣了祥云。
他款款而来,由宫正秉烛引导,往庙堂而去。身着黑色礼服的众士卿大夫们便悄然尾随在后,鱼贯而入。
南宫钥由任珑扶着跟在后面,微微垂首,却一直关注着南宫乙。原本还没有十岁的孩子,如今却是以十三岁的外宣年纪担起了曾国这个担子。
十三年前,那是唯一一次茹夫人因病而外出别苑疗养的一段日子。虽说成就今日这一切的不过是个杜撰的故事,但却处处都得有个说辞,不能让人找出明显的漏洞来。
她专注地看着南宫乙,芒阳的这个儿子,有他父亲的气度与母亲的美貌。她看着他一步一步执行礼仪,再从庙堂走出来,一步步迈上台阶,走进治朝的大殿,走向曾国的权力中心。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那铺了腥红地毯的殿堂照得透亮,初夏的风仍带着春日的温柔,将纷纷扬扬的枣花吹散开,带入一室清香。南宫乙一脚稳稳踏上高阶,高高的诵读声响起,殿下一片肃然。
南宫钥眼前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心中又作何所想。耳中传来整齐划一的高呼之声,旋即回过神来,只见群臣叩拜,再有临近小国派来的使臣上前送上贺礼。南宫乙转过身,腰间垂落的红色配饰随着他的动作旋起又缓缓落下,稳稳当当地随着他的落座垂落下来。
她有些失笑,这几日来在申弘的带领下他倒是练得不错,很有一副君王风姿。两人目光相接,她才在那冷肃了许久的目光中找到了一闪而过的依赖与害怕。
冲他眨了眨眼睛,从此之后,她便是他真正的姐姐了。
几个频频抬头看南宫钥的臣子落入站在角落的申弘眼中,他嘴角噙了一丝讽笑,还是看出区别了吗,看来还是有漏网之鱼,曾国要想长治久安,这些跟着南宫钰胡闹的奸佞都得杀光。
也是为南宫乙清一条康庄大道。但南宫钰这条鱼不除这条大道便如何也扫不干净。他眼风扫过去,将那几人记下。
自南宫乙上位之后,国之动乱以雷霆之势迅速整顿治理。内里申弘出谋划策,明面上南宫乙行事果断,可唯独曾国士卿大族动不得,内里的黑暗不能深挖。
士卿大夫们还在咀嚼着那喘不平的气,而那几个深掩其中的人已在暗中伸出手脚,触须之长,怕是夜长梦多。南宫乙一方多加安抚氏族,一方雷厉风行地治理乱了许久的宫廷中事。
就连护他上位的“南宫钰”都被他挖出多条罪行,而那些罪行条条令人发指,其中最为让人震惊的是她那被炸毁的宫殿下竟隐藏了一处暗宫,里头有许多形容可怖的死尸和少许饿得发晕幸存的百姓。
这次发现之后便是全宫搜查,又在南宫钥的那处废殿的地窖中找到许多没有处理干净的残肢断臂。
那些烂得面容难辨的,只能凭衣服来猜度身份的尸体中有百姓也有宫人。众人哗然,这曾国被捕的百姓去处虽有了落实处,可这事实却让人一身恶寒。
此事一揭开,南宫钰便是万劫不复,被判了凌迟之刑,然,却在行刑的前一日,让她遁了。
也不知南宫乙如何查到的结果,此事牵扯出好几人,皆是族中之人,曾国的重臣,然无人敢在民愤四起的情况下为他们讨回一条命,如此,睁眼闭眼之间,便有多少人头落地。
大患至此,便不复存在,即便是南宫钰一时没有找到,此人也再不可能有机会出现在曾国之中,即便是在王土之上的任何一个国家,恐此事一出,她也再难有立锥之地。
月亮的清晖撒下,山风袭人,南宫钥站在山坡上,遥望着远处沐浴在暮色下的城池,与她站在一处的是背脊挺得笔直的南宫乙,二月有余,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全新的身份。
即便如此,他还是那个依赖阿姐的小男孩,此时,与那身姿不符的是那张脸上隐忍不住而落下的泪水,且那泪水似是绝提的洪水,源源不绝地往下掉个不停。
南宫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正咬着牙目露哀切的南宫乙,他成了她的弟弟,其实她内心是欢喜的。
远处一道身影走近,眉眼含笑的申弘拿了一个大包袱递给南宫乙:“这是你姐姐给你的。”
南宫乙转头看她,南宫钥笑着想去揉他的头,却在触及那高冠之时收了手:“真儿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这里头是好吃的吗?”
看着可怜兮兮的南宫乙,南宫钥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弯下腰来对上他那双如黑曜石般的双瞳:“嗯,阿姐答应过你的。”她顿了顿:“南宫钰的事情……或者其他,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南宫钥心头正在打鼓,所有问题她早打了腹稿,有些事情不能说就只能烂在肚子里,煽情的话她可以说得很溜,只要南宫乙想听,她肚子里头有一大箩筐。
南宫乙摇了摇头,似是安抚,似是肯定,对南宫钥说道:“阿姐说的我都懂得,阿姐没说的一定是因为这事不必说。南宫钰的事情我已经了解了,我是阿姐的真儿,是阿姐救回了我,所以阿姐的敌人,不论他是什么身份,都是真儿的敌人。”
南宫钥那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便说不出来了,还很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正思忖着说些什么表表自己的真心,就听南宫乙又说道:“真儿想想办法,对外宣称将你找回来了,那样阿姐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家了。”
家……南宫钥突然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她的家在断臂山,她在曾国只有一个叫做南宫乙的家人,而曾国,不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