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斐抬头,愣住,似乎是一刹那间没有认出眼前这人是谁,许久许久,他才如梦初醒般一把抱住文皎的腿。
“你救救世欢,救救我师妹,我知道你办得到,我知道你一定办得到的!”仿佛在茫茫大海之中漂泊数月之久,山穷水尽之时,终于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死死的抱住,颇有一种誓死不放手的气势。
文皎低头静静看着他一会儿,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弯腰拍了拍他的衣服,虽然那并没有多大用处,那些血渍早已干涸,有些被拍落了,即使如此,底下的红仍旧映在衣衫上。
只是,或许衣服上的血迹能洗掉,那么心上的呢?
“她不在这里了。”文皎淡淡回答。
世斐似乎一下子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转动一下脖子,看着脚下身前那一堆堆冰冷的尸首,还有不远处手足无措几乎扔下头狼尸首跑光的喽啰。
“世欢,世欢……”他喃喃着。
文皎看着他,心中戚戚然,却不能张嘴说些什么安慰话,因为他知道,那人在看着,他始终是放心不下他,外带不够信任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世斐面上轻轻一拂,世斐就好像整个人都魔怔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目放空,任由文皎拉着他一步一步走出这个他制造出来的修罗场,血腥味顺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外蔓延着,那血色的脚印也一步一步往外爬着,从深到浅,最后没入不知道谁人的心中某处。
离开那寨子,穿过那片竹林,来到最近的那条小溪,文皎拉着世斐停了下来,河水倒映出世斐满身血污的样子,文皎望着,他终究有些不太忍心,在世斐面上又是一拂。
“你看水里的是谁?”文皎轻声问。
世斐抬了一下眼帘,望向水中,水里那人满面鲜血,连带着眼眶中都渗透出淡淡血丝来,手上、身上、衣服上,到处都是粘稠的味道,他摊开手掌,那手心里牢牢地一把握着不知道谁的血,早已干涸,一动便落了下去,落进水里,散开,然后顺着水流远去。
良久,他道:“我。”
“不,不是你,你再看看仔细。”文皎站在一边,轻声否定了他。
世斐微皱了眉头,略略思索,又道:“是我。”
“真的是你吗?”这一次,文皎没有立刻否定他,只是又问了一遍。
世斐眨了眨眼睛,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许久许久,他道:“的确是我。”
“那么这又是谁?”
文皎挥袖往水里扔了一块石头,涟漪漾开终又平,却显出了另一张脸,那张脸也很是熟悉,干净整洁的面貌,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有神,看着你的时候总让你觉得在笑,一身白衣如尘如仙,腰间蓝色锦带总时不时随风而舞,在风中划出一道又一道不一样的弧线。
世斐吞了口唾沫,看起来有些许紧张,文皎站在一边,静静看着,直到听见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
“如果这个是你,那么刚才那个又是谁?”
“也是……我。”
“为什么会变的这么不同?”
这一次,世斐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文皎等来的答案不过是世斐脱力跌倒在河岸边。他如同疯了一般一脑袋扎进了河里,拼命地洗自己,妄图将那些肮脏的血迹洗去,可衣服湿透了,身上的血迹也洗干净了,可他却总还觉得自己脏,整个人都被鲜血浸透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文皎看着他坐在水里,拼了命地搓着自己的皮肤,几乎将那一大片皮肤都搓得通红也不罢手,忽的文皎口中念念有词,一瞬间便将世斐从河水之中拉了起来,如同一只落水狗似的狼狈不堪。
“两个都是你,只不过一个道貌岸然,一个却实实在在罢了。”文皎捏起袖子,轻轻擦去世斐脸上的水渍,轻声说:“此时,你应该已是醒了的,我不能与你说得太多,不然我会被责罚。虽说我是妖,但我终究也不想害人命,更不想推人入火坑,那魔的境地不该是你去的。”
世斐缓缓抬起头,眼中朦胧一片,似是听懂了,又似是没听懂。
文皎看着他笑,牵住他的手,慢慢往回走:“洗干净了,就要回去干活了,三尘镜还没拿呢!”
等到他们到寨子的时候,寨子里早已空无一人,人去楼空,只剩下遍地尸首,还有那靠着寨子门口已然缺了一条胳膊的头狼尸体,他也死了。
站在头狼尸首跟前,看着他胸口那个可怖的血洞,世斐问:“你动的手?”
“是。”
“太痛快了。”
“是,我不太喜欢折磨人。”
世斐不再言语了。
头狼的房间他不知道徘徊过多少次,熟悉的几乎比自己的房间还要熟悉了,径直推开房门,直接走向头狼放置三尘镜的地方。
那房间里有禁制,文皎进不去,只能站在院子里等,却看见先前拦住世斐不让他进屋救世欢的那个男人,似乎傻傻的,站在那里不会逃。原先在水中镜看到的时候,还以为这个男人会一些迷惑人心的法术,可文皎如今站在他面前才发现,这人原来还真是个傻的,只不过这人的眼睛与常人不同,多看一眼,似乎就会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境地之中。
文皎倒是不怕,站在他面前看了许久才明白,这人的眼睛之中被下了一种咒术,谁若看了他的眼睛,便会不受控制,就如同那天晚上的世斐一般,只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即便耳边能听到世欢的呼救声,即便心中痛不欲生,可他不能动,更加做不到冲进屋子里去。
只是,这咒术是谁下的呢?
那个头狼只是个杀过很多人的盗匪,也不过是凡尘俗世之中的一个普通人,绝没有这种力量,那么会是谁呢?
“你是谁?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会在这里?”文皎站在他面前,半仰着头望着他。
那男人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眨一下,甚至都不看一眼文皎,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文皎的问话。
文皎等了一会儿,知道自己已经被无视了,尴尬地笑了笑,回头已见世斐拿着三尘镜走出了头狼的房间,正向着这边走来,而他眼中的杀气也是越来越浓。
“你杀不了他。”文皎说道。
“我为什么杀不了他?”世斐看也不看一眼文皎,手中长剑紧握。
文皎叹了口气:“他非常人,你放心,我会让人将这寨子和这人一并看住,你便随我去半山城吧?”
世斐高举长剑,咬着牙,半晌,才狠狠闭上眼睛,将长剑收回剑鞘:“若有朝一日要杀他,留着给我。”
“好。”
文皎应下,随后袖子一甩,二人已在竹林之外。
半山城中,文业静静看着水中镜,镜面涟漪荡起,他轻舒了一口气:“文皎啊,你还是太过优柔寡断了。”
而另一方面,风重和陆饮冰揣着世欢的尸首直奔北海之滨,一路上片刻不敢耽搁,肉身已毁,世欢的魂魄不能在这人世多做逗留了,他们好不容易避开了牛头马面,如今正踏着祥云越过茫茫大海。
北海之滨极为难找,即便是经常来的风重,也总是会有迷路的时候,尤其还是在海上大雾的天气。
只不过还好,今日里天气晴朗,似乎是老天爷知道他们有重大事情要办,给他们开了特别通行。
在风重和陆饮冰的双脚刚刚踏上北海之滨的土地之时,便有两个小童迎了过来:“早知二位仙君到访,我家主人已备好酒菜恭迎,请二位随我们来。”
风重一挑眉,陆饮冰轻轻一笑:“他倒也习惯了。”
“是我的错。”风重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果然,那老头子还真是正儿八经摆好了一桌子酒菜,香喷喷的,自个儿就坐在边上端着一杯小酒静静喝着,等他们二人走到桌边了,才用手指点了点桌面,道:“坐。”
“我来你这里这么多回,你还是第一次摆这么丰盛的酒菜。”风重瞅了一眼,心痒难耐。
“这可不是欢迎你的,这是为了执冰上仙。”老头子看也没看风重一眼,满语气都是嫌弃的味道。
“好吧好吧,就当是我沾光了。”风重二话不说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全然不顾身后还背着世欢的尸首。
老头子抬头看了一眼风重背后的尸首,沉吟道:“把你这徒弟交给我的小童吧,他们会处理的。”
话音刚落,身后站着的几个小童就走了过来,双手恭恭敬敬接过世欢的尸首,很是安静而迅速地抬了下去。
老头子一身懒散,在这北海之滨千余年了,就这几件衣裳来回换穿着,微坦着胸口,满头银丝白发只用一根木头簪子懒懒散散的插着,日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风重瞧着他,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不足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