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宴收回思绪,隔着雕花窗户远远看了看外院灯火通明的小楼,才意识到怀玉等人估计还在那边守着。
他披了衣,冒雪出了门,来到了前院二楼。
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吼声和低低啜泣声,沙哑的男声不停地叫着“不要管我”“让我去死吧”,清浅的女声则一直哀求“不要这样”,另夹杂有丫头们或哭或劝的声音。
不用进屋,就知道里面必定是乱成了一团。
赵宴俊眉一拧,蓦地推开屋门。
寻雁楼的侍女率先注意到了赵宴的到来,服了服身,提高声音:“宴公子。”
里头的人安静了一瞬,怀玉走了出来,朝赵宴扯出一个苦笑:“你怎么来了?”
赵宴不答,伸手擦了擦她眼角未干的一滴泪。
怀玉低头轻叹,赵宴道:“我进去看看。”
不待怀玉回答,他已进了里间,众丫鬟焦急地围在外围,床边段池池死死抱住不断嚎哭的云霄。
见赵宴走了进来,云霄愣了愣,身为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一个外人面前露出软弱之态。
赵宴嗤笑道:“怎么不挣扎,不寻死了?”
云霄一脸懵,不明白这个自己见过没几次面的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堂堂七尺男儿,如妇人般寻死觅活,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我......”
“你什么?你觉得自己少了一条胳膊,很委屈?很不幸?很悲惨?”
“难道不是?”
赵宴冷笑一声:“来人!”
立刻进来了五六个年约三四旬,身着样貌各异的人,令人惊异的是,他们当中的人,要么没了两只眼睛,要么缺了一条胳膊,更有坐在木质轮椅上缓缓摇着进来的人。
竟没有一个是四肢健全的。
“白叔!”
被叫做白叔的人玉面长须,穿着简陋的褐色衣袍,一双眼睛蒙着黑布,他上前一步,准确地朝赵宴的方向一拜:“世子。”
赵宴道:“这位白师旷白前辈,双目失明,却能听音辨人,五音六律无所不精。”
众人都惊诧地看着这位蒙眼之人,这就是传说中一曲琴音天下闻名的白师旷?
没等众人消化过来,赵宴已经叫了下一个人:“江淮!”
被叫做江淮的,是那个最后进来的,坐在轮椅上的人。
他带着柔和的笑,朝赵宴点了点头,看向躺在床上的云霄,拱了拱手:“在下江淮,在与燕人的大战中失去了双腿,如今在寻雁楼当一个小小的谋士。”
小小的谋士?
旁人可能不知道寻雁楼谋士有多厉害,阿魏和阿楚却是知道的,寻雁楼“文有四谋士,武有七影卫”。
七影卫都是精挑细选经过重重选拔提拔上来的,四谋士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这位江淮,身有残疾却是四谋士之首,足可见其厉害之处。
因此,听了江淮这句话,阿魏和阿楚站在角落里默默交换了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赵宴又叫:“师父!”
这次站出来的是一个青衣男子,长发披肩,朗眉星目,却同样失去了右臂,他慵懒无边地上前来,笑盈盈地朝一脸震惊的怀玉一笑。
又行云流水般接过侍女端来的笔墨,潇洒地往一旁的桌上一放,挥毫泼墨,不到一盏茶功夫,便临摹出一篇《兰亭集序》,其字遒媚飘逸,字字精妙,点画犹如舞蹈,有如神人相助而成。
云霄本也是读书人,平日里也爱书法绘画,此刻一见此字,激动出声:“先生好书法!”
“师父?”怀玉的语气里全是不可置信,她扑上前来,“师父!”
谢琅亲切地摸了摸她的发:“见到为师不高兴?怎么还哭了?”
怀玉抽抽噎噎:“师父你怎么?”
“一言难尽,日后为师再告诉你吧。”
他说着走近云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我素未谋面,然同样失去了右臂,我完全理解你内心的痛苦!”
“然而好男儿志在四方,面对此悲境,却在女人面前嚎啕大哭,我谢寒烟最瞧不起这样的人!”
“你若有志,就振作起来,天下之大,英才之缺,难不成缺了一条胳膊就活不下去了吗?”
一语比,谢琅转身离开了,怀玉看了看赵宴,对方点点头,怀玉知道他会处理好剩下的事,这才急急追出门去。
“师傅。”
谢琅放慢了脚步,等着怀玉追上来。
“师傅,你也是寻雁楼的人吧?”
谢琅但笑不语。
“你不说,赵宴也不说,你们都瞒着我,你们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谢琅道:“寻雁楼救了我,所以我索性就赖在寻雁楼了。”
怀玉见他这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知道他是不准备和自己细说了,眼神落在他垂在风中的衣袖上,怀玉噙了泪水:“这又是怎么回事?是谁?”
师父身为谢家嫡子,普通人谁敢动他?
怀玉隐隐有了猜测,心头大痛,蹲在地上捂脸哭起来。
这架势谢琅可从没见过。
他叹了一口气,同样蹲下来,轻拍怀玉一耸一耸的肩:“越大越没出息了,怎的就在路边哭起来?回头让丫鬟看去了,背后说你是个小哭包。”
怀玉这么些年一直撑着,虽说在家里都是比她大的祖母舅母和姐姐们,但她因着会武功懂兵法的缘故,怀玉倒像是家里的顶梁柱,平日里别说大哭一场了,就连瞧瞧抹泪这样的事也是少有。
今日见了受伤的云霄,又见了同样少了一条胳膊的谢琅,在师父面前,她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我......我,不是。”
谢琅一笑:“不是还哭?”
待怀玉掏出手帕擦了眼泪站了起来,谢琅才道:“这世间的苦难,没有落到自个头上就罢了,要是落上来了,无论多苦,咱也得受着,这个道理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你的手,是皇帝?五年前?是因为我?”
一连串的问题问完,谢琅虽一句未答,怀玉却已经有了答案。
“是了,怕我知道而心生愧疚,所以你近在厢城,却五年不现身。”
谢琅长长地“唉”了一声:“赵宴和我说,你察言观色之能神乎其技,我当时还不信,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
他又笑问:“五年不见,要不要和我对弈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