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托被米莱狄一把抱起,在一干粗鲁的海员呐喊着地冲过他们所在的地方后,阿尔贝托感觉自己先是漂浮,而后又飞了起来,他越过了船舷,直接面对深蓝色近黑色的海水——它犹如坠落一般的向着少年的面孔逼近,又戛然而止,一双手牢牢地接住了他。
他被放在了一艘小船上,阿尔贝托一眼就认出这原本是悬挂在苏丹王船上的小船,它被漆成朱红色,描着金边,用来在海上迎接宾客,在码头运载货物所用,两个做奥斯曼海员打扮的人坐在上面,一个人在他身后抓住他,他听到一声吆喝,就看见海员之一直接用船桨在大船的船身上一顶,他们就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这艘小船不合情理得快,阿尔贝托是西西里北部的贵族子弟,西西里南部以农业为主,盛产小麦、橄榄、葡萄酒与柑橘,北部则以渔业与商业为主,理所当然地,就算他是巴勒莫家族的幺子,也少不了上船,他这边才将灵魂拉回到躯体里,那边就习惯且熟练地估算出了他们现在的速度——只用桨,只有两名桨手的小船劈波斩浪,竟然比升起风帆的单桅船有着更为惊人的速度,他的身下颠簸不休,面孔犹如被细密的刀子切割,那个抓住他的人正在用外套遮住他的脸,但阿尔贝托还是顽固地抬起了头。
不是他不适时宜地耍弄脾气,只是除了这次之外,他这一生大概不会有这样的经验了。
曾经让路易十四以及他的子女,法兰西的大臣与将军,无数民众为之震撼莫名的铁甲舰船正向他们而来。
阿尔贝托乘坐的小船是典型的内陆小舟,黑色的铁甲舰可能有它的五十倍高,一百倍长,它们之间的比例犹如巨人与婴儿,向着他们而来的甚至不是一艘,而是两艘,它们并驾齐驱,犹如两匹强壮的海马,让人看了便不由得目眩神迷,它们距离阿尔贝托可能还很远,激起的波涛却已经让小船仿佛遇到了一场飓风。
不,即便足够远,被蒸汽驱动的铁甲舰也有着媲美正逢好风向又有着三根桅杆,数百名桨手的大桨帆船,它们让阿尔贝托不由自主地想起巴勒莫盛行的木偶戏剧——虽然在奥斯曼人来了之后它就被取缔了,因为在前者的信仰中,偶像是不允许存在的——那些木偶戏剧里也会表现海战,或是航行,船只在碧蓝色的布料上移动的时候,就如现在一样,只一眨眼,或是闪神,它们就转瞬而至了。
“转向!”阿尔贝托用还未变声的尖锐声音叫道,“我们要撞在一起了!”
小船上的海员却像是丝毫不在乎自己乘坐的船只是否会被推翻,或是拉入船底,他们放声大笑,为首的桨手站了起来,挥动双手,在阿尔贝托陡然想起——那位米莱狄夫人据说是个女巫,并且管辖着不少可怕的魔鬼使徒时,他们的小船就像是被一支巨大无形的手臂托了起来——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就像是从颠簸的小船上突然回到了寝室的床榻上,紧张、不安以及不适都消失了,阿尔贝托宛如在一场幻梦中,看着自己的小船轻盈地滑过了两艘铁甲舰之间的缝隙。
直到它重新跌入海水,阿尔贝托才能反应过来,他神色恍惚地看着身边的人,而那个水手——或者说是巫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桨手已经坐下,开始不疾不徐地划桨,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自己依然在战场上,又被波及的危险,阿尔贝托回头望去,看到了正在海面上切割出一对白色伤口的铁甲舰。
众所周知,路易十四至少有三十艘由大加莱船改装成的铁甲舰,它们被分作三股或是四股力量,在大西洋、地中海为法兰西博得了赫赫威名,利奥波德一世向默罕默德四世许诺会将它们牵制在大西洋,默罕默德四世也因为在攻打西西里的时候只遭遇到了微弱的反抗信以为真,但现在看来,路易十四可能……一股烦躁的情绪涌上少年的心头,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西西里又是诱饵,又是辅笼,就像是猎人对付那些狡猾的野兽,太阳王为了保证默罕默德四世能够完全地踏入陷阱,他牺牲了西西里。
他坐在小船上,可以看到有三艘铁甲舰正在向苏丹的舰队围拢,对面可能还有更多的巨舰——海上已经升起了火焰与烟尘。
默罕默德四世的舰队虽然庞大,但他一心一意想要的铁甲舰依然在建造中,他的旗舰,也是舰队中最无可挑剔的大船是西班牙的巨桨帆船,也就是人们熟悉的盖伦战船,这艘被命名为苏莱曼一世的大船,吨位超过了八百吨,有着堡垒一般的船艏楼,也因为如此,当阿尔贝托在甲板上被米莱狄抓住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它装载着八十门火炮,以及一千五百名战斗人员。
奥斯曼土耳其的海员们依然保留着所谓的巴巴罗萨风格,他们就和古罗马人那样,依然不擅长与不习惯借助火炮的威力,还是喜欢与敌舰靠近后,拍上带着钉子的跳板,冲上去与敌人面对面地厮杀,这也是为什么奥斯曼人的桨帆船总是挤满了士兵与水手的缘故。
阿尔贝托没有见过奥斯曼人如何在海上厮杀,但很显然,法国人并不打算舍长就短,他们的舰船就算是甲板上也覆盖了铁板,即便奥斯曼人能够靠近,也别想固定住跳板,而且他们几乎不会靠近敌人的舰船,法兰西的火炮射程从来就相当可观,哪怕巨大的盖伦船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打下的,他们也能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耐心,一点点地消磨掉敌人的意志与胆量。
在海战中,不,应该说,在任何战役中,无法轻易拉近对战双方的距离时,射程与杀伤力就成了最关键的东西,奥斯曼人发现自己,或是自己的弹药,都无法打到敌人,敌人却能打到自己的时候,就别提有多崩溃了——虽然他们确实还能坚持上很长时间,从正午一直顽抗到了深夜,在黑色的海面上,竟然还没有一艘舰船沉没。
“我们突围吧。”大教长说:“别和那些法国人纠缠了。”
默罕默德四世有点不甘心,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法奈何那些法国人,他们不但有铁甲舰,还有像是永远不必担心缺少的弹药,他正要点头,眼角却掠过了一丝锋锐的红光,他还以为这是又一枚炮弹,不由得向那个方向看过去。
“那是……西西里岛吗?!”
大教长悚然而惊,急忙冲向窗口,在片刻后,他又上了甲板。
默罕默德四世没看错。那确实是西西里岛的方向。
大教长向他们的神祗祈祷着,这最好是一艘正横亘在他们与西西里岛之间的舰船,就算是奥斯曼人的舰船也无所谓,但就在他念诵着先知的名字时,火光一点接着一点地被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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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辽阔的大海上,从距离数十海里的地方,看到的火光可能就是针尖,麦粒大小的一点,但在西西里岛,每一点都是遮天蔽日的大火。
自从卢瓦斯侯爵遵照国王的旨意,法国军队不再就食于敌——如果不是劫掠之后就离开,而是要长久的统治,那么肯定是这种方式更能博得当地民众的信任,只是相对的,国王要付出的绝对比简单的掠夺要多且麻烦,他们要保证道路畅通,仓库盈满并且安全,才能保证士兵们不会军心涣散甚至哗变。
默罕默德一世也仿效了这种做法,只是整整二十万大军的补给,连武器与帐篷都要士兵自备的苏丹可不会如路易十四那样愚蠢到全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他只是学习了开拓与整修道路——由当地的民众服劳役;建造仓库——空荡荡的当然要被他征服的领主与贵族填满,当然,与路易十四不同,默罕默德一世不会为此出一个子儿。
西西里岛的富庶,以及因为西班牙王位继承战的缘故,让这座岛屿上的贵族与平民罕见地就像是一只没有剃毛的肥羊,这里原本就出产小麦,一座仓库接着一座仓库被建了起来,而后金灿灿的麦粒就如同河水一般填满了它们,默罕默德四世的书记官们计算过后,认为加上那不勒斯的收成,足够满足大军所需。
如果说默罕默德四世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警惕的话了,到了巴勒莫家族献上幺子的时候,他已经安下心来,认为这些黑皮肤的本地人已经彻底地顺服了,如何统治、管理与奴役,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们已经传承了数百年的经验,默罕默德四世从未想过,事情会有什么变化——也许任何人都是这样,在变化到来之前,他们会认为世界总是一成不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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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是巴勒莫一处,西西里的各大城市,只要有奥斯曼人建造仓库的地方,都有人举火,他们不但纵火,也会抛掷简单的陶罐榴弹,或是埋设陷阱,唯独不与成编制的士兵们正面相抗,那些戴着高高的白帽子,或是身着华贵外套的奥斯曼军官在火光中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
西西里岛对他们来说是个无比陌生的地方,那些烧掉了仓库的人,只要往橄榄林,海边一跑,他们就别想抓住人了。
“等到明天!等到天亮!”他们发誓说:“我要把他们穿在杆子上,挂在城墙上!”
这些军官的想法也没什么大错,但他们才回到房间,一股股可怕的流言就在奥斯曼人的军营里传开了。
有人说,他们的仓库都被烧干净了。
有人说,他们的苏丹已经逃走了。
也有人说,他们的苏丹不但逃走了,还成了法国人的俘虏,或是已经死了。
更有人说,依然滞留在那不勒斯的大军要退回到西西里,他们没了小麦,还要迎来更多饥肠辘辘的人,他们可能要陷入饥荒。
他们更有可能永远回不了伊斯坦布尔——因为苏丹带走了所有的船,而这些船已经沉在了伊奥尼亚海。